夏侯鸢被定住了一般,身体不听使唤,如果以“刹那”来分割,这即将刻入她永生永世的记忆,是这样的:
第一个刹那,半空中的狼与圆月重叠,獠牙森寒,夜空中的狼嚎悠远可怖。
第二个刹那,头狼在空中陡然身子一颤,狼头后仰,重重砸地,雪屑飞溅。
第三个刹那,一个白衣少年郎正于白马上拉弓瞄准,第二箭破风而来。
有救了!夏侯鸢在生的希望下,奋力挥剑,剑锋割破厚厚的毛皮,在雪地上甩出一条血线。
下一个刹那,她脑子中的弦终于绷断,闭眼倒下去的瞬间,依稀看见那白衣少年郎策马而来。
她无力地向空中伸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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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爹,鸢宝沉不沉?”
“轻得很!就那么几两肉!爹爹背着都硌得慌。”
“那鸢宝长哥哥那么大,爹爹就背不动了吧?”
“胡说,爹能背鸢宝一辈子。”
夏侯鸢糊里糊涂地趴在一个柔软温暖的肩膀上,梦到了爹爹,轻轻啜泣着:“爹爹骗人”
“醒了?” 少年听见肩头有声音,柔声道:“坚持下,前面有户人家”。
夏侯鸢听见这声音清朗温柔,不是爹爹,便慢慢睁开眼。
她发现自己趴在那白衣少年的背上,没有爹爹的宽厚,但一样的安心。刚才温暖柔软的触感应该是少年的狐裘大氅。
少年背着她在屋外张望,她略抬眼看去,前面是有个茅屋,但黑洞洞不似有人。
“连年战乱,十室九空,没人也不奇怪。” 少年似乎安慰她。“无妨,我找些树枝生火,凑合一夜。”
那少年将夏侯鸢放在空屋的榻上,脱下大氅递给她,自己燃起一个火折子,在屋里屋外窸窸窣窣找起来,不一会儿在屋里生起一盆火。
夏侯鸢全身疼,看向胳膊和肩膀,发现衣服外面都紧紧缠了布条止了血。
“不冷吗?给你的大氅怎的不盖?”
少年拿着扫帚掸扫桌椅和炕上的土,发现夏侯鸢把大氅卷了起来放在一边。
“身上脏。” 夏侯鸢有些不好意思。
要说也奇怪,她平日人称夏侯小太岁,长安世家高门的纨绔子弟被她修理个遍,就没有细声细气的时候。
今天不知怎么,还娇羞起来。
少年轻轻一笑,如三春暖阳,夏侯鸢隔着火盆跳跃的柔光,莫名心动,又暗暗叹道“只可惜长相普通了些。”
“用吧,反正那毛领上也不知多少鼻涕眼泪了。”
少年一笑面目顿时变得生动,唇角眉梢勾出好看的弧度,说出的话却让夏侯鸢涨红了脸。
“我赔你!” 夏侯鸢说着往身上去摸钱袋。
少年也不阻止,在长凳上托着腮,静静看着夏侯鸢徒劳地摸了一圈,才不紧不慢地解围。
“一件衣服不值什么,不用放在心上。小心扯到伤口”
说完起身将大氅抖开,盖在夏侯鸢身上。
“穿件单衣就要过雪山,不被狼叼走,也会在山上冻僵。”
“我出门时,家里才立秋,谁知道这边这么冷。” 夏侯鸢小声咕哝,唉,匆忙出来的,难免失策。
少年转身拿着一只木盆出去,再回来时,带回来一盆雪,口中还若有似无地哼着歌。
夏侯鸢看这少年气度不凡,言语间一直带着浅浅的笑意,忽然自惭形秽。
下意识去理鬓边的头发,才发现自己头发凌乱,发髻早已经歪歪斜斜,无精打采地耷拉在一边。
少年将盆里的雪倒入釜中烧水,又在屋内翻找出一只破陶罐,好歹洗洗烫烫,盛了一碗热水端给夏侯鸢。
夏侯鸢刚扯下发带,乌黑油亮的长发和金簪滑下,想抬手重新扎起来,却扯到肩膀的伤口,“啊”地痛呼一声。
少年把水罐送到夏侯鸢手上,拿起落在榻上的发带,轻声说了句“我来吧”,便自然地将夏侯鸢的长发捋到手上。
修长纤细的手指穿过她的发丝,轻柔地拢着,夏侯鸢舒服极了,一时竟忘了身上的疼,恍惚看见了小时候爹爹给娘簪花的样子。
娘每次都对着镜子笑,边笑边抱怨,笨手笨脚的,怎么簪都不好看。
想到这,夏侯鸢忽然红了脸,小声道:“男女授受不亲……”
身后的少年噗嗤笑了出来。
“你才多大了!什么男的女的!”
“我及笄了!”夏侯鸢急了,扭头反驳。
十五岁,不少人家在女儿这个年纪便开始物色女婿的人选,开始议亲了。
少年一手轻轻拨正夏侯鸢的头,淡淡地说“十五啊……我也有个妹妹,离开家前,我妹妹每天都缠着我给她梳头,算起来,她今年应该十三了。”
不知为何,夏侯鸢觉得少年清朗温柔的声音里藏着说不出的寂寞。
“哥哥多大?”
“大你四岁”
“我叫夏侯鸢。”
“鸢飞戾天‘的鸢?”
“嗯。”
“好霸气”,虽这样说着,少年也只是浅浅地笑着,手上仍是不紧不慢地编着小辫子。
“哥哥叫什么?”
少年迟疑了一下,“刘云”
夏侯鸢感受到了他的迟疑,又听见这么随便的名字,小脸一拉,“骗我的吧!”
刘云手上将编好的发辫挽了几个圈,见小姑娘如此耿直,不禁笑得眼都弯了。
“真的,高天流云,无常形,无定处。”
你方才唱的什么歌?
“嗯?小时候我娘唱给我的。”
“我好像听到了鸢尾花?”
“嗯,是有,小娘子耳朵很灵啊”
说着他两手将发带扎紧,插上发簪,轻松说道:“好啦!好多年没给人梳头,有些手生。还算凑着能看。”
夏侯鸢很想瞧瞧“凑合能看”是个什么样子,眼睛便悄悄在光鲜昏暗的小屋里扫。
“别找了,家徒四壁,没铜镜。” 少年说完又笑了,“放心,真的还能看。”
夏侯鸢被人猜中了心思,有点不好意思。“云哥哥为何深夜一个人在这山里?”
刘云听了这话,不禁好笑。
“你一个长安小丫头,孤身出门,夜不归宿,好意思问我?” 说着伸手在夏侯鸢脑门轻轻弹了一记。
夏侯鸢一惊,“哥哥怎知我是长安来的?”
刘云并不回答她,“说吧,夏侯将军家的小娘子,为什么逃家?”
夏侯鸢更震惊了,天下姓夏侯的何止几千几百,为何这个人能肯定她是长安夏侯将军府的。
一双漆黑溜圆的杏核眼满是疑惑。
刘云并不解释。
方才听小姑娘说姓夏侯,又回想她雪地里提剑杀狼的气势,眉宇间的傲气和英气丝毫不逊于男子,便猜到了她的出身。
“听话,老实交代,为什么逃家。”
夏侯鸢长了十五岁,最不怕硬碰硬,以往只听过翁翁的话,对爹和娘的话也经常阳奉阴违,族中兄弟更是一言不合挨个揍。
可今天初次见面的刘云,言语入耳温柔,却透着不能拒绝的力量。
“我继母要把我嫁给一个四十的傻子!我逼急了才逃出来的。”说到这,夏侯鸢的眼圈竟不争气地红了。
在将军府,在自小一起长大的婢女面前,夏侯小太岁还那样潇洒果决。
今天对着素昧平生的男子,夏侯鸢居然说到委屈伤心处,转泪了。
鬼使神差,夏侯鸢想到一个不嫁给匈奴傻子的法子:
“哥哥可娶妻了?”
刘云见小姑娘落泪,有些慌,不知道怎么安慰。被冷不丁一问,摇了摇头。
夏侯鸢眼顿时亮了起来:
“那便娶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