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郡,不似印象中的古代城邦,这里没有青石街道,没有雕花楼阁,也没有车马繁复往来。
巴掌大的地方一眼能望到城墙根儿下,街后大多是比肩接踵的灰瓦矮房,街前多是茅草摊子。
对比之下,城中那两座飞角长檐,金漆白墙的建筑,倒显得十分突兀了,奉奉说,那是青郡县衙,城里最富丽的地方,比守备府还要气派。
白郢仙好奇地多望了几眼,碍于脖子扭地太痛,才潦草收回视线。
土路泥泞,夹道有很多铁匠铺,书信代笔算命摊子,细细打量过,她发现,街边没有一家卖包子茶水小菜的馆子,也没有棋社赌坊。
看来,青郡的百姓们不好吃喝玩乐,他们的需求竟然集中在铁器买卖和书信代笔上?
“奉奉,青郡治安怎么样?”白郢仙问。
奉奉:“治安?”
白郢仙解释道:“……寻衅滋事打家劫舍的多不多?”
奉奉听了这话,两眼警惕:“咱们这儿,大多都是被驱逐流放的囚犯,夜里没人敢出门,劫匪自然是很多的。”
“所以呢?”白郢仙苦笑,道:“白天就安全吗?”
奉奉:“白天,会好一点,因为盐场那边儿上工以后,城里巡逻的官兵会多一些。”
“奴才蠢笨,许多事讲不清原委,只知道,陛下去年,把青郡以北的地界儿,全部都让给流寇了……”奉奉皱眉细想,沉默了片刻,又叹道:“北方,没有安定的地方了,听嬷嬷说城外那些流寇饿急了,连活人都吃。”
“……”
生食人肉?有了画面感的白郢仙登时手脚发麻。
想她一冶金工程在校生,橱窗型跆拳道业余爱好者,会画画,会跳舞,爱手工,能下厨,本来,该有宽广的大好青春可供挥霍……可一朝流落到这荒蛮之地,衣食温饱没了,如今,连保命也成了问题。
白郢仙后知后觉,越发惴惴不安,待出了城,视野更加开阔,心里却越发没有底气了。
青郡盐场,建在城外西北郊区的内陆湖上,湖水汤汤,寒冬腊月里也不结冰。
远望,雪山绵延,枯草霜泥一尽千里,天地失色的季节,万物死寂。
白郢仙在盐场外围,匆匆看了一眼,便被巡逻的官兵逮了个正着。
奉奉将她护在身后,袁家小厮见状,赶紧上前作礼,又低声下气禀明来意,那人听了,才喊了个年轻矮胖,手抱头盔的官兵来带路。
带路的军爷面相凶恶,白郢仙一路跟着,却不敢抬头看他,只别开视线,悄悄看向湖面。
目光所及,最显眼的,是整排高耸的瓦舍,瓦舍沿湖而立,四面通风,里面放着一个巨大木桶,工人们身着短打,低头忙着烧火,黑烟白汽乘着北风四散,缕缕不绝。
外面露天的空地上,放着几十个四方石槽,每一个石槽的槽底,都附着着一层乳白色粗盐。
白郢仙收回视线,埋起头,紧跟官兵,四人背对辽阔的盐湖,往东南边的茅草屋去,那才是女工休息的地方。
至草屋门前,带路的官兵站定,竖着眼睛吼道:“董嬷嬷在里面,赶紧的,把人弄走。”
“劳烦军爷带路。”
奉奉点头哈腰,话音儿一落,便提了裙摆,小跑进去。
草屋四壁都没有窗户,没有照明,屋里潮湿昏暗又冰冷。
董嬷嬷独自一人躺在木板床上,脸色惨白。
奉奉坐去床边,双手抱起嬷嬷的身体轻晃,可董嬷嬷双目紧闭,肤色灰败,没有一点要转醒的意思。
袁家小厮犹豫再三,还是咬了牙抬手,他试了鼻息,转而一脸无望。
奉奉见小厮那低眉摇头不成气候的样子,猛然深吸一口气,她心下了然,又慌乱地两眼通红,她一手摸着董嬷嬷颈侧的经脉,憋了半天的眼泪再也忍不住,渐渐哭出了声。
嬷嬷人没了……
白郢仙半跪着,依坐在床榻前,神色渐渐黯然。
听奉奉说,这个老阿姨,平日里忙的像热锅上的蚂蚁,白天做工,晚上缝补洒扫一刻不得闲,见了人总是笑着,自己都深陷泥淖了,也从不敷衍周围的人,这样好的性格,该有福报的。
“磨蹭什么,赶紧把人弄走,再哭,小心把你们叉去官府!”门口那官兵狠踹一脚房门,骂骂咧咧道:“晦气,死人的差事!”
白郢仙听这口风,心道,他刚又没进来,怎么就知道董嬷嬷已经死了?
怕不是盐场的监工一早把人折磨死了,还妄想图个好名声,这才谎称嬷嬷病重,让袁府里的人来接?
奉奉哑声抽泣,哭累了又气急,转身冲去门口,质问:“都是你们,不顾死活的使唤人,害的嬷嬷丧命,怎么有还脸说晦气?!”
白郢仙不及阻拦,转身便听门口动起手来,官兵打了奉奉,嘴里还不干不净的。
“贱民!”
“老子今天……”
紧接着,门口传来叫骂和痛呼,声声刺耳,白郢仙听的头皮发麻浑身紧绷,她一转身,便眼看着奉奉被拽着头发拉扯进来。
瘦弱的女孩被怼在墙角,像个破布娃娃一般被人摆弄,草草一眼,吓得白郢仙血压狂飙。
看样子,今天护不住奉奉,他们三个,谁也不能毫发无损的出去,白郢仙心里恐惧,眼框泛起了红,她眼底惊诧地含着泪,因想活,所以不得不强迫自己镇定。
趁那官兵不注意,她悄悄从床边捡了个铁箍的空木盆,绕去门口,一手轻轻地关了房门。
光线消失,室内骤然昏暗。
草屋黑暗狭小的角落里,只能模模糊糊看的清人影,白郢仙找准那官兵的位置,拎着木盆狠狠砸去。
“啊!?你他娘的小贱人!!!”
对方龇牙咧嘴,惊叫怒骂两句,立刻抱头起身:“反了你们这些杂种!”
白郢仙顺势踹去一脚,她不管不顾的发了狠,捡起木盆便是一通乱砸,只可恨吃不饱饭的细瘦身板使根本不上力。
慌乱拉扯下,她越是处于劣势,越是不得要领,急的,直掉眼泪,稍不留神,便被男人一把抓住了手腕!
她从前可是跆拳道的一把子好手,防身该不在话下,遂立刻反手回握,扭着官兵的手臂,借力转身,本以为反应足够敏捷了,可以擒拿手制敌,谁知道成年男人力气太大,根本拿他不住。
眼看姑娘要吃亏,袁家小厮夺了木盆,照着官兵兜头打去。
军爷一脚踹开白郢仙,撒手抽刀,因为屋里太暗,那一刀重重劈上粗石墙壁,反身又挨了小厮一拳,猝然摔倒在地。
白郢仙趁机得了自由,一脚狠狠踩上官兵握刀的手,抢了刀,仓惶后退,只听,不见光的角落里,接连闷声重响,是重物落地的声音。
官兵刚还嚣张痛呼,这会儿,已经一点声音都没有了。
草屋里,只剩空洞的,重物撞击的声响,一下一下,击打的节奏极有规律,夹杂着血肉绽开的声音,莫名让人恐怖。
几分钟过后,血腥味儿浓重四溢。
小厮喘着粗气,眼神狠厉地,扔了盆,他将吓傻的奉奉从黑暗里搀扶出来,抬头,刚好看到了白郢仙发抖的身影。
房门,不足半指宽的缝隙间,透进一缕天光,不巧,那一点光影变幻映着白郢仙半张脸,女孩睫毛似羽化的蝉翼,眼神破碎,不多惊恐,水汽氤氲的眼里怜悯更甚。
小厮看不懂她复杂的神情,只垮着双肩,小心翼翼地,扶着奉奉去门口,借着亮,帮她擦了脸。
白郢仙稍稍回神,同手同脚地把床边那半桶水拎去门口。
丫头侧脸青紫,领口松散,受了天大的委屈。
她抖着手,十分疼惜地帮奉奉换下了血污的外衣,又捡过自己的帷帽给她带好,对小厮轻声说:“沾血的衣服都脱了,脸擦干净,等一会儿,我开门,你去背上董嬷嬷,镇定一点儿,咱们还能出去。”
“嗯。”袁家小厮点头,手脚利落地脱掉染血的外衣。
白郢仙深吸气,不停打量三个人的仪表,一切妥当了,她才推开草屋的房门。
阳光蜂拥而至,她回头堪堪瞄了一眼角落,刚刚那个士兵鲜血盖头,软塌塌的一滩蜷在墙边,已然看不出人形了。
门外,万事有序,一切如常。
工人在远处干活,茅草房这边,只有一个士兵草草路过。
小厮吃力地背着嬷嬷,白郢仙扶上奉奉,三人故作镇定,不慌不忙地走到了盐场外围,和守卫道了谢,匆匆远去。
返程,一路过半了,白郢仙才敢大口喘气,蓦然一回首,才想起板车竟忘记拖出来了,遂紧紧皱眉,有些烦躁地问小厮:“你叫什么名字?”
“奴才叫梁三狗,奉奉平时叫奴才狗子。”小厮答道。
名字很土,可是白郢仙笑不出来,她一手揽紧奉奉,吩咐:“你一会儿,带着董嬷嬷走吧,路上,随便找个清静的地方,将人安葬了。”
“袁府,我不能回了。”白郢仙泪痕未干,嗓子也是干哑的,思量了许久,才说:“他们很快,就会知道是我们杀了人,到时候,袁家上下都会受牵连。”
狗子愧不敢言,眼神飘忽地,不停地看向奉奉,结结巴巴道:“奴才安葬了嬷嬷,便去官府认罪,姑娘和奉奉先回府,你们……不能流落在外。”
白郢仙摇头,解释道:“是我先打他的,况且,就算你服了罪,袁家大概也容不下我这个只会闯祸的女儿。”
那个士兵的死状,像一块烂肉,烂在她的记忆里,扣都扣不掉,它也许会长成心里一辈子的芥蒂,白郢仙觉得,心都脏了。
她本来,也没那么恶心的,或许刚刚太紧张了,教人来不及细想,这会儿回味起来,那新鲜热乎的血腥味儿,狗子打人时,皮肉被碾碎的声音,一点一滴,细细密密地涌上心头,恐惧横生,似翻江倒海一般来,撕裂头皮的同时也哄然颠覆了她所有认知。
从前,还曾天真的以为,换了身份,重新开始另一种生活也没关系,她依然还是白郢仙,可以像个现代人一样,守着现代的生存法则,好好活下去,可是现在,总觉得手里沾了人血,一切都不一样了。
青郡城就在前方。
隔着这样遥远的距离,青灰色的墙横断天地,它看起来并不高,也不厚重,可白郢仙知道,如果今天,她进去了,很可能再也不能出来,就算能逃过一死,也要被没有血缘,又没有人情味儿的陌生家族,和糟粕的文化捆住,一辈子不得喘息。
她不愿意。
白郢仙警惕四顾,又狠狠握了握奉奉的手,匆匆道:“如果,我要一个人离家出走,你愿意……帮我瞒着祖母吗?就说,我死了。”
奉奉眼神一闪,迟钝地看向小厮,似是反应不过来的懵懂样子。
白郢仙从袖口里掏出出城用的文牒,惭愧地,将小折子塞进奉奉怀里,说:“等狗子葬了董嬷嬷,你与他一道回家去,告诉祖母,少君闯了祸,无颜面见尊长,已经自行了断。”
奉奉:“奴才……不能一个人回去。”
丫头声若蚊蝇,北风呼啸的天地里,那动静儿几不可闻,可她就是咬了牙,看着白郢仙,哭道:“嬷嬷不在了,姑娘如果不回去,奉奉也不回去……”
家里没有依仗的奴隶,都被发卖出去了,她宁愿跟着姑娘走,也好过被牵去街头,当畜生一样变卖。
白郢仙:“你回府,至少还可以有个温饱,跟着我,明天都不知道吃什么……”
“不管吃什么,去哪里,姑娘带着奴才一起走吧,被人欺负着多活一年,和自由自在的活三天能有什么不同?”
狗子听奉奉这样说,急道:“奉奉去哪里,奴才就跟着她去哪里。”
白郢仙:“……”
梁三狗这小子长了一副秀清书生的模样,刚刚在盐场,却一改斯文做派,发疯一样的杀了那官兵,怕不只是为了救自己,更像是看不得奉奉被欺负。
“你们要思虑周全,跟着我走,往后祸福不定。”白郢仙看着小厮,皱眉,她心里急的很,生怕有官兵追上来,又不想拖家带口地与人同行。
狗子一心盯着奉奉瞧,见心爱的丫头两颊冻的通红,目光闪避,一张口,便呼出一团白汽,道:“自然是想好的。”
白郢仙轻轻点头,只当是默认了,她抬手,遮阳望天,见日不及中天,想着,这会儿也就九十点钟的样子。
奉奉一早说过,北方动乱,那便该南下,这寒冬腊月,她们要走就必须趁在天黑前,找到落脚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