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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为父

发表时间: 2022-12-17

我大概是有多久没有看见他了?

该是太多年了,但那张脸依然鲜艳在我的记忆里,虽然已是日渐发福、胡子拉碴不修边幅,不过他的脸,我不能遗忘也无法遗忘。

或许他决定从警察局辞职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他必然沉沦糟粕至此。

我们相视,我很难从他的眼神里读出任何信息。即便我曾无数面对过许许多多负责的眼神,哪怕是杀人犯,甚至变态还是普通人,我都很容易透过那漆黑的眼眸找到隐藏在其内心深处的明静。

哦对,他也一样。

而如今他俯视着我,就好像小时候我曾那么看他一般。

他坐在我旁边的时候刻意隔了一个凳子,倘若从前应该不会这样。

“阿姨,老样子,烫七块钱的粉。”

这个一直没变。我心里想着,他一直都是吃七块钱的烫粉。

这家粉店的价格一直没变,能够只花五块钱吃到可以有满足感的粉店确实不多了,而且曾经的我工作繁忙,大都没有时间躬身下厨房,这也是我经常带他来的原因。

我想和他说话,但咽了口唾沫还是默默地夹起自己碗里的粉。我并没有因为确定他要来而为他提前点一份粉,我甚至试图和他说话却展现出一副高高在上盛气凌人的样子。

没有任何原因,只不过无论他有千奇百怪种理由恨我,我依然是他父亲。

“好久不见爷俩一起来吃粉了。你还好,在其他城市工作。”女店主微笑着看着我,同时指了指他。“小伙子为什么也不常来吃了?”

女店主既充当着主厨又是廉价的服务员。

“小孩在市里工作了,确实没什么时间到五处了。”

五处是南市的郊区,集中着许多的工业园,正是因为面对的顾客大多为穷苦的工人,这家粉店的价格才会如此亲民。

我大抵知道他现在心情不好,但出门在外,我希望他可以给我留点面子,哪怕他这样不说话就很好,别闹得家丑满堂皆知。

“喔哟,原来已经过去那么多年了,瞧我这笨脑瓜子的。说来也好奇,小伙子做的什么工作。”

这一段我并不打算回答,陈世碍于礼貌应该会亲口回复,而这种问题也应该是本人亲口回复为好。

“嗯…销售…”

“哦哦,销售啊…”女店主若有所思,应该是想不出这个职业能接下什么话来了。

“还…兼职做的拳击教练…”

“哦哦…拳击教练啊…”

一个烂大街的职业和一个过于冷门的兼职杂糅在一起,或许没人会将这两个职业联想到一起。我似乎可以理解女店主暂时地脑短路。

于是她索性换了个话题。

“那你老爸也是大人物,又不在本地工作,爷俩难得一聚,不开心点唠唠嗑嘛?”

女店主对我们父子的记忆似乎还停留在我没有到其他城市工作、还可以带着陈世来吃粉的岁月,不过那个岁月似乎在他上大学后终止了。我去了其他城市工作,而他则奔波于学业和爱好的涡流中。

“哈哈哈…没啥好说的,孩子比较内向。”

我一向只将严厉和威严留在法庭中,而面对任何有感情或者老相识,大都是一个和蔼可亲的态度。

虽然是实话,但用这个作为瞒人的理由倒也算是说了句违心的话,以至于到了祈祷陈世不会反驳我的地步。

“嗨呀,和这种随便定夺别人罪行的人,能有什么好说的。”

陈世靠在椅子上,仅椅子的两个后支架撑着,双手环抱脑后,他撇过头去看向另一边的窗外,那里骄阳似火,野花如雨后春笋般野蛮生长。

而我坐着的地方正好被门口的阴影遮挡,像是躲在角落的夜行者。

对于他的顶嘴我并不想做反驳,只是我想趁着他撇头的机会好好看一看他。离开曾经的单位后影响应该挺大,或许是染上酒精的缘故,他曾给我们引以为傲的身材已经臃肿不堪,白色的衬衫下已经看不到隆起的肌肉轮廓,又或许是他已经换买了大一码的衣服。

如果他回过头来,我必然也会避开盯着他的目光。

女店主应该是觉得自己听了什么不该听的话,惺惺地离开,只留下尴尬的笑容在原地。

“说实话,我以为你会留点面子给这个家,我们一家人都代表着互相对方和彼此。”

当附近几张桌子只有我跟他的时候,我拉高了音量跟他说道。

“难道我说的不是实话吗?”

他似乎还不能理解一个家的脸面和尊严问题,又或许是他把内心定夺善恶的那把尺看得太重,以至于和一些传统的界限模糊不清。

“难道你觉得你说得对吗?”我大声呵斥着他,从面部到颈部仿佛有万条细蛇在皮下穿梭。我只是希望拉高的音量可以吸引来其他人的目光,他惧怕这些,当他消沉到这个地步,也会害怕别人的目光,他的逞能只会针对亲近或熟知的人。

果然,在旁人都投过异样目光后,他惺惺地怂了怂肩,将原本架起的椅子摆正,双手环于胸前,身子几乎弓成一条蛆虫,脑袋甚至要埋到脊柱下面。

其实他一直都在乎脸面,只是需要个人骂醒他,不然他总是沉迷在自己那荒淫无度的美梦里永远无法清醒。

永远无法认清这个世界现实到多么残酷,喜人的日光甚至能灼伤人的双眼。

“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陈世撂下一句话便低着头发呆。而我则没有着急坐下,开始整理衣袖和领带,在我看来一个人秉持的优雅是吸引别人喜欢的重要因素,毕竟外貌是印象里最直观的构成,而这也是人格魅力的展现。

我看着一旁不修边幅、甚至在走神时手还在脸上游走寻找痘痘去挤的陈世,多希望我可以有机会教导他一个人的人格魅力在当今社会是有多么重要的存在。

“你不要总把世界想得如此黑暗,如若阳光没有照耀在这片土地上,你怎么能相安无事地在这吃粉。”

我坐下时顺便说了这么一句话,这时候想给他教诲大概是行不通的,我只能在若有若无的时机里插上一两句话,来引起他的反思。

不过或许这样就够了。

“阳光可以照进我的皮囊,但照不进我的心…”

“啊?”

他的声音太小,我没有听清楚他在讲什么。

“没什么。”

大概率是他又想出什么极端的言论来反驳我了,不过这样也好,起码证明了他思考了我说的话,这也许对他以后都有帮助。

没多时我们便离开了粉店,坐上了我一个侄儿的顺风车回了老家。

一路上我都假装在看报纸,时不时会去瞥一眼后视镜,看看坐在后座的陈世在干什么。

不过我看他除了偶尔看向窗外的风景,其他时候都在低头刷着手机。

这似乎是这一辈人的悲哀。

我和侄儿聊得熟络。不过大都只能围绕着村子里的人和事,其他的更高层次的话题,我想他一介农夫应该插不上嘴。

而且我们只是辈分上的叔侄关系,他实际年龄并不比我小太多。

“唉,叔最近那个知名女星在经纪公司杀人的案件你怎么看?”

“什么怎么看,不是犯罪嫌疑人和帮凶都抓了吗,而且受理这个案件的律师是我的学生,他跟我说了基本证据确凿,只不过女星尔觅音依然在抵赖罢了。”

这个案件虽然一时引起了巨大轰动,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应该很快就平复了,毕竟目前的情况就是人赃俱获。

“那阿世怎么看?”

侄儿故意撇过头,似乎是故意要引出话题让我们父子说上话。

“我吗…跟你叔反着就对了。我不认为人是尔觅音杀的,而是尔觅音一直强调的另一个在场的女星珊月干的,说白了就是认同尔觅音的说法。”

这些话令我有些恼火,无论是出于一位律师还是一位父亲,当无论明暗的证据都指向尔觅音的时候基本可以断定就是其为凶手,但陈世仅仅为了和我对着干而选择想象证据不足的片面之词。

最最重要的是当前的舆论走向已经推动了“尔觅音必然成为凶手”这一说法。

无论如何心中的正义一定要有一个标准而不应该被个人情绪所干扰。

更何况他当年不就是太在意寻求所谓绝对的正义吗?为什么只是为了和我作对而连过去的自己都放弃了?

身为一个父亲我承认自己突然觉得很失败。

“哦哟,我还看到有那种小道文章也是针对这个珊月,好像是有个老警察在每一次珊月出现的地方都举个牌子在人群里,好像写的什么‘她不是真的珊月’啥的,粉丝还以为这是个老粉丝觉得她变了什么的…”

我不顾侄儿想展开八卦的话题,也没在意到儿子在听到“老警官”时突然沉下的脸,我只是想赶紧在气氛没有被侄儿带到愉悦的地方前,赶紧对这个孩子的思想进行说教。

“如果你仅仅为了和我作对而说出这般话来,一来愧对曾经佩戴在你身上的警徽,二是愧对你曾经发下的毒誓。你确实令我很失望。”

侄儿在旁边开车,行驶的路段高低不平。在颠簸中我并不想在家人面前发火。

“我并不认为我的想法错误。那你就失望呗,反正你也让我失望透顶。”

在我俩的矛盾激化前,侄儿赶忙打了圆场,一边对着陈世说道我怎么这么辛劳帮助着这个家族繁荣昌盛,又对着我说年轻人暴脾气也正常。

也是找着侄儿这个借口,我们两个都没再说话。

夏日的午后非常的沉闷。汽车并没有非常良善的空气循环系统,即使开着窗户,从地面蒸腾而上的热浪还是将我们一行浸没,像一朵朵浪花,打湿了我们身上稀少的皮肤裹布。

我试图让自己不那么烦躁,去回想这个最近引起热议的案件,或许从一开始我漏了什么信息没想起来。

侄儿的车收音机该是坏了,一路上就在沉默和宁静的囊括中度过了乡间小野、鸡犬阡陌中。

回到祖上老屋的厅堂,在妈妈用如枯木折断的声音喃咛祷告的时候,我才想起来此行的目的,也是唯一能让陈世和我一起并肩而站的理由。

我和陈世一起拜过厅堂的神龛,将未燃尽的香插入香炉上,在一众老人用古老低沉且神秘的语言歌唱中退到厅堂外面。

最后我们在村里的篮球场摆好台一起吃饭。

不得不说村里的年轻人还是有干劲的。毕竟这其实算是我的私事,而我并没有太充裕的时间去准备厅堂的布置亦或宴请共同祈福的家人。

好在村里的兄弟们能出力的出力,我也尽量多给了钱让干活的人可以买点烟买点酒。

“老三!”

大哥在宴席中喊住了我。

“弟妹那边是什么情况?没什么大碍吧?”

“白血病…但是算命那边说是有不干净的东西缠着了,所以我才赶忙回家让人做法祈福。”

我说出了我这些天一直焦虑的事情,从某种意义来说,很少有事情会比案件对我而言更重要,这便是之一。

“唉。”大哥拍了拍我的肩膀,抿紧了嘴巴。“会挺过去的。”

没等我转身试图用忙碌来忘却事情,大哥又接着说到。

“母亲很早之前说给阿世看命里有两个劫,第二个还是和狐狸的…跟他经历过的那件事有关…”

那是关于我儿子小时候的故事,那件事后,母亲就认为这小子命里还会和某个生物有缘,但似乎是劫难,又似乎是“果与因”。

母亲过去很少将“因与果”念反,唯独曾经每每提及关于阿世的事情。

“这种东西没必要担心,他大概率很难跟人接触,更别说遇到所谓‘狐狸’…”

“温水可以煮青蛙,细绳可以勒死人…有些变化莫测的东西不加以控制可能会幻化为游云,届时将无法在被人们掌控。”

我想到曾经母亲说着一些我听不懂的话,但她积累毕生的经验和从祖先处寻求来的智慧,让我没有任何理由反驳。

回忆起母亲颤颤巍巍的样子,我在照进屋内的光里恍惚注意到那佝偻的身躯,像是肩上挂着两担巨物,拽的她怂不直肩来。时间一拉二拽的让母亲弓下身子,我感觉妈妈背影似乎配不上那铿锵有力的嗓音。

还是…她在为了我而竭尽全力的迸发力量?

回到市区路上,依然是老三样三个人。只不过这次沉默袭来的更早,醉意和困倦早就袭上心头,也许从某个时刻戚我总是认为自己有着无限的干劲来处理那些琐屑的案件,但此时此刻我不得不屈服于岁月。

到最后我没再和陈世说过话,甚至他提前下车,也只和我侄儿道了声别。

他远去的背影拉得很长。他本人在泛红的天际下被照耀如火红的烟,就好像我在厅堂看到那些烟熏缭绕的一切,他好似我一个幻灭的梦,有甜有苦,但总归是梦到头了。

几朵如绽放红花的云挡住了夕阳这火红的染缸,最后几摸红色逐渐消失遥远地平线的彼端。黑色织上天空,星星点缀单调的黑框,在寒冷的风里我只感受到孤楚,或许无穷的黑夜正是我的去处,而他奔向了夕阳,似乎要追赶太阳。

侄儿一直将我送到了高铁站。我还有几个案件要处理,不得不返回西市,而当下南市依然有我值得眷恋的事物,譬如在南市最好的医院躺着的爱人,硕大的家族和…

打发了几个认出我的狂热粉丝后,无聊之际看了看手机的时间,同时翻阅起了学生发给我那个在车上短暂讨论的案件。

那个案件被称作“天使之殇”,只因为涉及到了三个女明星。

直到上车之际,我才意识到一我确实漏了什么信息。

另一个在场女星珊月,也就是当前最大的犯罪嫌疑人尔觅音一直指认的凶手,被称作亲民女神,其居住所在地和陈世租住的公寓为同一小区。

或许他并没有放掉心里的尺,也许他一直在关注案子。

我没再多想,毕竟这并不是我的案子,而对于陈世,他好像也没有合理的身份去调查这个案子。

就这样吧,这件事或许只是某个插曲,插入到我和他那冰封的关系里,开启高八度的振幅击碎那么一些狭隘在其中的冰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