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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行焉

萍萍子的草莓熊 著

其他类型连载

在一个独特的时代,好像所有人都可以审判正义。一个涉及三个女明星的案件,让一个原本只剩“空壳”还在尘世摆荡的生命踏上了找寻灵魂救赎的道路,一个曾经试图赢他的警察则在这里找寻着最后的机会;至于已经押送入狱的犯人,又将看到怎么样的狂热与正邪审判…

主角:陈世,珊月   更新:2022-12-17 07:55: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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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女主角分别是陈世,珊月的其他类型小说《三人行焉》,由网络作家“萍萍子的草莓熊”所著,讲述一系列精彩纷呈的故事,本站纯净无弹窗,精彩内容欢迎阅读!小说详情介绍:在一个独特的时代,好像所有人都可以审判正义。一个涉及三个女明星的案件,让一个原本只剩“空壳”还在尘世摆荡的生命踏上了找寻灵魂救赎的道路,一个曾经试图赢他的警察则在这里找寻着最后的机会;至于已经押送入狱的犯人,又将看到怎么样的狂热与正邪审判…

《三人行焉》精彩片段

“三人行,必有我师焉。”

“三人行…嗯…老爸,你在读什么呀。”

“《论语》中的一章…你还小…”

父亲伸出手试图安抚孩子那可能随时破灭的好奇心,但转念一想又接着说道。

“你觉得这句话是在说什么。”

“我吗…”孩子瞪着的眼睛发出如钻石般璀璨的光亮,就好像面对什么事情都可以燃起希望。“三人…我是想到家人耶…”

“家人?”

“对呀!老爸你和我以及妈妈,不就三个人嘛,然后‘必有…’什么的…嗯…其中肯定有我老师!”

“喔,你为什么这么想。”

孩子指出这三个人都可以是自己的老师,爸爸的严厉教会他坚强,母亲的慈祥陪伴他成长,而他自己…自学肯定也是一种本事。

“老师说!会思考自我的人才是很厉害很厉害的那种!”

所以他问父亲有没有思考过自我。

“我在思考正义。”

正义这种东西,在一个小屁孩的脑海中根本没有概念,小孩子更倾向于去追逐具象化的东西。

“啊…这种事情好模糊耶,难怪老爸作为律师总是板着个脸。”

“真实的自我就像月光下的海,庞大,安静,想证明给别人看的时候,却只能拍出一团焦糊的黑暗。”

父亲拍了拍男孩的肩膀,男孩没有读出眼神里的安慰,更多的是一种他无法理解的审视。

本来完全无法勾起兴趣的东西,突然之间就植入了男孩的脑里,就像是血管般向下野蛮生长遍布全身一般根深蒂固。

于是乎男孩也归为平静,他只是为了不惹人担心而伪装起来。

“所以三人行…”

沉闷午后的课堂,往往就是如此惹人沉睡。

无数脑袋像那歪瓜裂枣在言语构筑的风雨中摇摇欲坠,蝉鸣绽放的盛夏,气氛却湿润清凉如黑云压城。

“期末考试必不考论语。”坐在男孩面前的同学正在细声讨论。“你赌不赌,不考论语就算了,还不会考《师说》。”他戳了戳自己的同桌,即使不耐烦的表情已经挂满脸上,但也没有在课堂上爆发而出,这便是学生遵守的秩序。“得得得…你说不考什么就不考什么…”

“哎呀,你别这样嘛,就赌一点,一顿饭怎么样…”

“不赌不赌,你说的都对。”

就在男孩都被前面的同学掰闹吸引到的时候,老师的声音也是恰逢其时的出现。

“智开,你来翻译一下《论语·述而》。”

前面一直在恳求同桌与他对赌的同学缩着身子站起来,即便如此男孩还是觉得自己眼前立起了一座山。

也许别人不敢恼怒的一部分原因也出自于这悬殊的武力对比。

“述而,就三人行那个…”老师大抵是猜到这可怜的大块头根本没有读书这一习惯,索性还是没有太为难他。“你就说说你怎么看。”在一阵吱吱唔唔后,没有人可以听出个所以然。

“大点声!”

“额额额…就是三个人一起走,肯定有一个可以当老师的。”

没人会想到这么简单的一个发言竟然逗得全班哄堂大笑,在这沉闷的时光带来欢乐,那随着声带震动呼啸而出的风带来一丝丝清凉,就像是火星撞地球。

老师气不打一处,本就烦恼于这个家伙扰乱着课堂的秩序,却也被这奇怪的发言弄得挤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没辙的老师只得骂骂咧咧地让这个人坐下,随即点了一个带有教材解析的“学霸”,看着解析书,用最标准的答案回答了老师提问的翻译,惹得老师一顿点头夸赞竖起大拇指。

“那…坐在最后那个。”老师的声音好像是利剑一般直指某处,让那坐在最后一排最角落的男孩从沉思中恍惚回到现实。“对对…就你…”男孩对上老师的第一眼,老师便招呼到。“唉,奇怪了,这么多年了我居然没能记住全班同学的名字…”在男孩看来,老师正假意的锤着脑袋,好像是在将这错误怪罪归咎于自己。为此,男孩只得用尽自己全身的力气起立,并说出自己的名字。“老师…我…我叫陈世…”

那个在陈世前面的智开撇过脑袋说他,为什么要弓着身子,这样很猥琐之类的话,可他似乎忘记了就在一两分钟前他同样也是如此。

两个人都是如此,只是智开的躲避是无知,陈世的躲避是孤独。

这便是这个男孩偶然发现的,属于自己道路。

老师让复述刚刚的翻译。虽然如此,但陈世自己心中有自己的答案。

“喔…陈世嘛…老师记住了。”

可是你上次也是这么说的。陈世没有理会老师无谓地解释,只是想快点结束这被众人聚焦的状态。

“嗯…我说的和智开差不多。”就在老师妄图发火的一瞬,陈世又接着说到。“我的意思是,同样是三者一起走,但三者中必然有值得学习的地方。”

“这三者分别为我的不足,我的长处和补充。三者可以任意切换,并不单指特定一人。”

老师听得一头雾水,也只能被迫让陈世坐下。毕竟到底和整个句子的意思都差不多,就也没再追究什么,最多就是更加坚定了后排学生不好学习这一现象。

“谢谢你还说和我差不多,为我开脱。”

智开回头看着那个男孩,那平静似水的眼眸,好像可以将他吞噬。

不由得想到一句话,当你凝望深渊的时候,深渊也在凝望你。

而男孩并不在意这些,他只是在想着更为重要的问题。

那窗外曾几何时有一对翅膀呼啸划过,有一只蝴蝶坠落。

于是乎聂鲁达的情诗正怀揣在他衣服里,只是他不知道那是一首诗的一节,不过至此之后男孩永远携带着。

&

盛放与凋零。

读了《红与黑》后,男人便知道,一个人有两个我。

像是朝向反方向的极端,可能像是拉长的皮筋,又或者看似朝向不同的两仪。

在“零号案件”后,他不甚再做于连一样的人物,他知道自己已经死了,只是肉身还需要在世界上飘荡,为了让必须要有牵绊的人,可以牵挂着自己。

这个男人效仿起来一本书里的模样,在一个无名的坟墓上种满了白茶花。

就像他曾经是如此热爱那职业,以及那个职业给他带来的荣耀。

如今的社会对他有多么诋毁,对他的恶言有多么污浊,那么他的灵魂就会愈发的高贵。

&

白日依旧是白日,就好像今天和昨天没有任何变化。

就好像昨天的人喊着今天的口号,平等依然是这个时代开启以后最为重要的东西。正是因为人人平等作为基底,集体意识才能成为主导世界前进的力量。

似乎死去和活着对任何人都平等,但也只是有心之人对其放话。

乞丐在街头尸骨早已散发腥臭,也没有任何部门来处理;一个普通人的离世只能引起周围人的悲伤,却撼动不了世界前进的车轮。然而一个富人的死,亦或公众人物造成的影响,却时时刻刻都牵动着吊起世界的丝线…就好像那任人摆布的布偶,只有在控制者的操纵下,才显露出喜怒哀乐。

人人平等本就不存在,天神大能的功绩我们不可诋毁,自己的平凡也没必要高看。

“今天死的那个戚渝…是裳倪经纪公司大股东的少爷吧?”

“还少爷、少爷呢,时代变了…人那叫公子。总之这件事还是少讨论为好。”

“咦…受伤那个女明星好像曾经是戚公子的前女友。”

“开枪的另一个女明星还是戚公子的现女友呢…唉,你说有钱人的生活怎么这么丰富呢,爱得死去活来,害怕旧情复燃就咔嘣把人毙了。”

两个警察在大楼的角落里窃窃私语,而他们的队长李昆界在一旁依靠墙壁,听到也只是示意他们小点声。

“上头接管了这案件,你们最好还是管住嘴,毕竟祸从口出可是太正常不过的事了。”

李昆界看向在那两扇合金门后面忙碌的专案组,不禁感叹当下的警察甚至也成了怀疑的对象。

案件是早上发生的,而几乎第一时间警察就赶到封锁现场并带走了嫌疑人。但还没开展调查,上头就给刑警队队长李昆界带来了红头文件。

“这个案件全权交由中央下派的专案组负责调查,你们任由其遣用。”

王部长当时是如此对他说的,以至于李昆界到现在还觉得不可思议。

这个案件其实根本不需要弄得如此大阵仗,警察到来时嫌疑人、死者、伤者和证人全部在场,准确的说走走程序就可以结案。

但没想到上头如此重视。其实李昆界自己也知道死者的家庭背景,既然能出动到专案组,证明对方对警察完全不信任,担心舆论主导的集体意识会干预警方的判断。

可能是因为案件涉嫌到女明星,而且全都是当前大热的顶流,难免给舆论造成压力。

李昆界这么安慰自己,但还是难以接受死者家属对警察的不信任。

他不禁想起了一个男人,一个令整个公安体系都陷入质疑的人。如果没有那个人的行为,或许现在大家对警察的态度就不会如此吧。

他小心的从皮制大衣里掏出香烟,在掌心里藏着火机,虎口抵着打火器。食指和中指轻夹香烟,在拇指向上将烟头弹起时迅速缩起食指,烟头平稳地被嘴巴接住。同时手掌微微放松,拇指归位顺势下压。

“咔吧。”

一团明火出现到消失不过须臾之间,男人已经从嘴里吐出一大团烟圈。

应该是在外面站着太过无聊。李昆界朝着合金门里面张望,趁着大部分人都聚集到一块讨论的时候,他弹了弹烟灰便弓着身子溜了进去。

死者的遗体已经被带走,只留下一个倒在地上的身姿被用白笔勾勒出痕迹。他比划了一下,找到了枪击者、死者以及伤着的位置关系。

他们三人在一条直线,呈“i”字形。“i”字母的圆点代表了死者的位置,那一竖离圆点的近端是伤者的位置,远端为持枪者的位置。

确实合理。李昆界搓了搓地上的灰,他试图找到案件的疑难点,但似乎并不如他所愿。

持枪者尔觅音是一位当红大热的女明星,不久前上新的几部爆款剧全是她主演的,传出绯闻应该是死者戚渝的现女友。伤者珊月是一位普通的女明星,虽然没有什么爆款剧,但到底有着清纯的外表博得许多人喜爱,也有庞大的粉丝基数,而且传出绯闻是戚渝的前女友。其中另外在场三人并不在“i”字位置上,而是在这三人一旁的长桌上坐着,据说是因为事发突然,所以紧张到瘫坐在位置上。三人分别是一个不太知名的导演王志源、裳倪经纪公司的财务任九重以及另一位国民级女神伊冉。相较于尔觅音的爆红以及珊月的不温不火,伊冉在所有女明星中当之无愧的佼佼者,不知为何总是在每一次露面都可以掀起狂潮,因而被经纪公司捧为宝。这三人都是裳倪经纪公司旗下的艺人。

至于他们几人为什么会同时出现在这个会议里,专案组也没有给警察一个回复,这些所谓的理由和原因还需要调查和取证才能还原。

“喂!你在这里干嘛!”

一个专案组的人发现了李昆界。

“咳咳…我也是专案组的…”

李昆界用大拇指顶向烟嘴,四根手指盖住整根没燃完的烟,将烟取下的同时用虎口与手心将其掐灭。

“专案组没有你穿得那么吊儿郎当的吧?”

的确。李昆界确实很多年没认真穿过制服,除了重大场合和必要时候,其他时间他大部分都披着夹克。夏天披着薄的的夹克,冬天披着厚的加棉夹克,总之他的穿搭让他看着成熟知性,却倒也像是吊儿郎当、刻意摆造型的步行街街拍网红。

“额…嗯…”

“啊…这是我们队长…李昆界。”后勤部门的张柯正巧出现在合金门外。“他大概是对案件迷糊了,想象着自己在破案。”

张柯赔笑着,递过一大堆材料于那些专案组的人。对方也只是皱了皱眉,翻了翻纸张后说到:“嗯嗯…没事没事,这里没有大事发生,不劳刑警队长费心。”

“嗯哼。”

李昆界骄傲的抬起头颅,眼瞅着没有人理会他便悻悻然地离开。

过了几天后结案了,但李昆界的心一直没有放下。一来尔觅音能有如此好的枪法,如果是毫无防备就开枪打死,这本该插入的感情纠纷甚至都无法出现争执,就背离了原本应该是来讲道理的目的,而是变为蓄谋已久的杀人…案件很模糊,总之目前的情况就是女明星尔觅音在一个包含她在内的六人密室里枪杀了一个相距五米左右的男人,同时开枪打伤了在戚渝前方三十四公分的另一个女明星珊月。

当然两者的顺序也是可以调换的。

“李昆界同志吗?”

那个男人用着有些含糊的声音说到。

“没想到是你啊。”

“我这边有个任务,虽然是对司法机构的挑战,但到底也是行走在灰色地带的行为…准确的说就是在被白掩盖的黑里找白,如果你能懂我的意思的话,那么你应该知道我想叫你调查什么。”

开门见山,男人几乎没有给李昆界思考的余地。

“调查尔觅音辩护话语里的真凶吧?不过医生都认定她在胡言乱语,狗急乱咬人…”李昆界低头点上烟,递给对方的时候被拒绝。“你怎么知道我是那种极具正义感的警察?”

因为曾经有个人也做过同样事…

当冲动来临时,李昆界想都没想就接下了这个活,这个看似不义实则正义的活。

冲动…其实说白了就是拍拍脑门得到的灵光一闪,总之那冲动里的信息告诉他要接下这个活。

灵光一闪这个解释很好啊…李昆界看着夜空,那深邃的星河就像那个男人的眼睛。

也许没有机会再见了。

至打零号案件开创了集体意识作为主流评判标准的体系后,看似人们的思想已经达到某种独特的高度,但其实更多的是自欺欺人。李昆界知道那个男人始终认为这个时代的人类仍然没有做好准备达到以集体意识来约束社会的时代,这个时代什么都没变,和二三十年前一样,除了看似总站在道德制高点的人变多了外,就连那个男人也很多年没再见过面了。

李昆界看着夜空,在阳台的一隅俯瞰风景,那原本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街巷闪烁着鬼魅的霓虹灯,此刻倒显得格外虚幻。

只有近在咫尺的事物才显得如此真实,在黑夜越黑的日子,人类为城市布满越来越亮的彩灯,然而越是光明的位置,越有隐藏在角落里的黑暗。

黑暗是我们点亮世界的原因,是本质,光明是人为可控的,在黑夜如若全城断电,那么人类将失去抵御黑暗的力量。

说白了,人类的文明就是在和自己的本质做对抗。

黑夜在悬梁之上,像是蜘蛛吐丝般送出几颗流星,短暂的明昼,黑夜里好像就有了传说。


阳光没有所谓的那么明媚。

在少年泛滥着春波的眼里,太阳都可以直视。

人心倒也不是什么事,毕竟少年看谁不都是那么美好?

四季都可为春,万物皆可为玩伴。人性开始的高度,也许就是终焉期冀达到的高度。

“老爸,你在看什么?”

“孩子,时代要变了。”

父亲合上书,摸了摸孩子的头。他没有理会孩子的问题,只是自顾自地说着。

“老爸,你在看什么书。”

少年不依不饶,这便是少年独特的气质,对任何事情都抱着刨根究底的态度。

“我最近给你看的那本书你看完了吗?”

“哦哦,那个我看完了。”少年手舞足蹈地表示,但一下子又蔫住了。“但是好晦涩,我都看不懂唉。”

“你不是喜欢让我陪你扮演里面的场景吗,现在我可以陪你玩玩。”

“好啊!”少年眼里放光,似乎一下子就将自己刨根问底的态度抛诸脑后。“那就扮演那本书里的角色吧!”

“你想来哪一段?”

少年思来索去,终究难在仿若碎片的记忆里找到合适的场景来饰演。

“老爸对这本书已经记得滚瓜烂熟了吗?”

“你只管随机来,我都可以接上。”

少年应该是想好了内容,并且在内心已经演示过许多遍。就好像每个年少都期待的完美,在不成熟的地面希冀着遥远的云端。

“老爸,你在追寻什么?”

“真正的睿智。”

父亲的声音很低沉,平静似水。让少年一秒钟就沉浸到书中的画面。

难得没有具现的文字也有了画面,此时的父亲和那个书中的男人是那么的相似,以至于男孩试图调整稚嫩的音调,让其听起来更加像个大人。

“在哪里追寻?”

“在内心。”

“结局为何?”

“未明…”

少年不知道为什么最后一句话父亲要和原文不一样,但他没有多问,毕竟他在父亲的脸上看到了无法言喻的神色,其认真到少年都怀疑他是不是在真的回答自己。

“老爸,你在看什么书?”

少年不愧是孩子,对于不感兴趣的东西就是提不起兴趣,他到头还不如追寻最开始未得解答的疑惑,毕竟刨根追底是少年的特性。

而这稚嫩的少年气,会随着岁月累积的沙土而掩埋,大浪淘沙般过滤掉记忆,才能触碰得到,只不过就像是添加了阅历的双眸不再那么清澈。

“世。”

父亲用温柔的眼神看着他,在那黑暗如深井一般要将少年拖入深渊的眼睛里,少年感觉到莫名的孤独,更像是一种趋于孤独的冲动…一种只身一人的心悸。

“《红与黑》。”

再后来的事情这个叫世的少年就记不清了,反正他也就翻了翻那本《红与黑》,倒也没能在其中找到睿智。

反而那三句小时候玩游戏模仿的问答却如同鱼刺之于他,如鲠在喉。

“老爸,你在追寻什么?”

“真正的睿智。”

“在哪里追寻?”

“在内心。”

“结果如何?”

“未明…”


我大概是有多久没有看见他了?

该是太多年了,但那张脸依然鲜艳在我的记忆里,虽然已是日渐发福、胡子拉碴不修边幅,不过他的脸,我不能遗忘也无法遗忘。

或许他决定从警察局辞职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他必然沉沦糟粕至此。

我们相视,我很难从他的眼神里读出任何信息。即便我曾无数面对过许许多多负责的眼神,哪怕是杀人犯,甚至变态还是普通人,我都很容易透过那漆黑的眼眸找到隐藏在其内心深处的明静。

哦对,他也一样。

而如今他俯视着我,就好像小时候我曾那么看他一般。

他坐在我旁边的时候刻意隔了一个凳子,倘若从前应该不会这样。

“阿姨,老样子,烫七块钱的粉。”

这个一直没变。我心里想着,他一直都是吃七块钱的烫粉。

这家粉店的价格一直没变,能够只花五块钱吃到可以有满足感的粉店确实不多了,而且曾经的我工作繁忙,大都没有时间躬身下厨房,这也是我经常带他来的原因。

我想和他说话,但咽了口唾沫还是默默地夹起自己碗里的粉。我并没有因为确定他要来而为他提前点一份粉,我甚至试图和他说话却展现出一副高高在上盛气凌人的样子。

没有任何原因,只不过无论他有千奇百怪种理由恨我,我依然是他父亲。

“好久不见爷俩一起来吃粉了。你还好,在其他城市工作。”女店主微笑着看着我,同时指了指他。“小伙子为什么也不常来吃了?”

女店主既充当着主厨又是廉价的服务员。

“小孩在市里工作了,确实没什么时间到五处了。”

五处是南市的郊区,集中着许多的工业园,正是因为面对的顾客大多为穷苦的工人,这家粉店的价格才会如此亲民。

我大抵知道他现在心情不好,但出门在外,我希望他可以给我留点面子,哪怕他这样不说话就很好,别闹得家丑满堂皆知。

“喔哟,原来已经过去那么多年了,瞧我这笨脑瓜子的。说来也好奇,小伙子做的什么工作。”

这一段我并不打算回答,陈世碍于礼貌应该会亲口回复,而这种问题也应该是本人亲口回复为好。

“嗯…销售…”

“哦哦,销售啊…”女店主若有所思,应该是想不出这个职业能接下什么话来了。

“还…兼职做的拳击教练…”

“哦哦…拳击教练啊…”

一个烂大街的职业和一个过于冷门的兼职杂糅在一起,或许没人会将这两个职业联想到一起。我似乎可以理解女店主暂时地脑短路。

于是她索性换了个话题。

“那你老爸也是大人物,又不在本地工作,爷俩难得一聚,不开心点唠唠嗑嘛?”

女店主对我们父子的记忆似乎还停留在我没有到其他城市工作、还可以带着陈世来吃粉的岁月,不过那个岁月似乎在他上大学后终止了。我去了其他城市工作,而他则奔波于学业和爱好的涡流中。

“哈哈哈…没啥好说的,孩子比较内向。”

我一向只将严厉和威严留在法庭中,而面对任何有感情或者老相识,大都是一个和蔼可亲的态度。

虽然是实话,但用这个作为瞒人的理由倒也算是说了句违心的话,以至于到了祈祷陈世不会反驳我的地步。

“嗨呀,和这种随便定夺别人罪行的人,能有什么好说的。”

陈世靠在椅子上,仅椅子的两个后支架撑着,双手环抱脑后,他撇过头去看向另一边的窗外,那里骄阳似火,野花如雨后春笋般野蛮生长。

而我坐着的地方正好被门口的阴影遮挡,像是躲在角落的夜行者。

对于他的顶嘴我并不想做反驳,只是我想趁着他撇头的机会好好看一看他。离开曾经的单位后影响应该挺大,或许是染上酒精的缘故,他曾给我们引以为傲的身材已经臃肿不堪,白色的衬衫下已经看不到隆起的肌肉轮廓,又或许是他已经换买了大一码的衣服。

如果他回过头来,我必然也会避开盯着他的目光。

女店主应该是觉得自己听了什么不该听的话,惺惺地离开,只留下尴尬的笑容在原地。

“说实话,我以为你会留点面子给这个家,我们一家人都代表着互相对方和彼此。”

当附近几张桌子只有我跟他的时候,我拉高了音量跟他说道。

“难道我说的不是实话吗?”

他似乎还不能理解一个家的脸面和尊严问题,又或许是他把内心定夺善恶的那把尺看得太重,以至于和一些传统的界限模糊不清。

“难道你觉得你说得对吗?”我大声呵斥着他,从面部到颈部仿佛有万条细蛇在皮下穿梭。我只是希望拉高的音量可以吸引来其他人的目光,他惧怕这些,当他消沉到这个地步,也会害怕别人的目光,他的逞能只会针对亲近或熟知的人。

果然,在旁人都投过异样目光后,他惺惺地怂了怂肩,将原本架起的椅子摆正,双手环于胸前,身子几乎弓成一条蛆虫,脑袋甚至要埋到脊柱下面。

其实他一直都在乎脸面,只是需要个人骂醒他,不然他总是沉迷在自己那荒淫无度的美梦里永远无法清醒。

永远无法认清这个世界现实到多么残酷,喜人的日光甚至能灼伤人的双眼。

“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陈世撂下一句话便低着头发呆。而我则没有着急坐下,开始整理衣袖和领带,在我看来一个人秉持的优雅是吸引别人喜欢的重要因素,毕竟外貌是印象里最直观的构成,而这也是人格魅力的展现。

我看着一旁不修边幅、甚至在走神时手还在脸上游走寻找痘痘去挤的陈世,多希望我可以有机会教导他一个人的人格魅力在当今社会是有多么重要的存在。

“你不要总把世界想得如此黑暗,如若阳光没有照耀在这片土地上,你怎么能相安无事地在这吃粉。”

我坐下时顺便说了这么一句话,这时候想给他教诲大概是行不通的,我只能在若有若无的时机里插上一两句话,来引起他的反思。

不过或许这样就够了。

“阳光可以照进我的皮囊,但照不进我的心…”

“啊?”

他的声音太小,我没有听清楚他在讲什么。

“没什么。”

大概率是他又想出什么极端的言论来反驳我了,不过这样也好,起码证明了他思考了我说的话,这也许对他以后都有帮助。

没多时我们便离开了粉店,坐上了我一个侄儿的顺风车回了老家。

一路上我都假装在看报纸,时不时会去瞥一眼后视镜,看看坐在后座的陈世在干什么。

不过我看他除了偶尔看向窗外的风景,其他时候都在低头刷着手机。

这似乎是这一辈人的悲哀。

我和侄儿聊得熟络。不过大都只能围绕着村子里的人和事,其他的更高层次的话题,我想他一介农夫应该插不上嘴。

而且我们只是辈分上的叔侄关系,他实际年龄并不比我小太多。

“唉,叔最近那个知名女星在经纪公司杀人的案件你怎么看?”

“什么怎么看,不是犯罪嫌疑人和帮凶都抓了吗,而且受理这个案件的律师是我的学生,他跟我说了基本证据确凿,只不过女星尔觅音依然在抵赖罢了。”

这个案件虽然一时引起了巨大轰动,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应该很快就平复了,毕竟目前的情况就是人赃俱获。

“那阿世怎么看?”

侄儿故意撇过头,似乎是故意要引出话题让我们父子说上话。

“我吗…跟你叔反着就对了。我不认为人是尔觅音杀的,而是尔觅音一直强调的另一个在场的女星珊月干的,说白了就是认同尔觅音的说法。”

这些话令我有些恼火,无论是出于一位律师还是一位父亲,当无论明暗的证据都指向尔觅音的时候基本可以断定就是其为凶手,但陈世仅仅为了和我对着干而选择想象证据不足的片面之词。

最最重要的是当前的舆论走向已经推动了“尔觅音必然成为凶手”这一说法。

无论如何心中的正义一定要有一个标准而不应该被个人情绪所干扰。

更何况他当年不就是太在意寻求所谓绝对的正义吗?为什么只是为了和我作对而连过去的自己都放弃了?

身为一个父亲我承认自己突然觉得很失败。

“哦哟,我还看到有那种小道文章也是针对这个珊月,好像是有个老警察在每一次珊月出现的地方都举个牌子在人群里,好像写的什么‘她不是真的珊月’啥的,粉丝还以为这是个老粉丝觉得她变了什么的…”

我不顾侄儿想展开八卦的话题,也没在意到儿子在听到“老警官”时突然沉下的脸,我只是想赶紧在气氛没有被侄儿带到愉悦的地方前,赶紧对这个孩子的思想进行说教。

“如果你仅仅为了和我作对而说出这般话来,一来愧对曾经佩戴在你身上的警徽,二是愧对你曾经发下的毒誓。你确实令我很失望。”

侄儿在旁边开车,行驶的路段高低不平。在颠簸中我并不想在家人面前发火。

“我并不认为我的想法错误。那你就失望呗,反正你也让我失望透顶。”

在我俩的矛盾激化前,侄儿赶忙打了圆场,一边对着陈世说道我怎么这么辛劳帮助着这个家族繁荣昌盛,又对着我说年轻人暴脾气也正常。

也是找着侄儿这个借口,我们两个都没再说话。

夏日的午后非常的沉闷。汽车并没有非常良善的空气循环系统,即使开着窗户,从地面蒸腾而上的热浪还是将我们一行浸没,像一朵朵浪花,打湿了我们身上稀少的皮肤裹布。

我试图让自己不那么烦躁,去回想这个最近引起热议的案件,或许从一开始我漏了什么信息没想起来。

侄儿的车收音机该是坏了,一路上就在沉默和宁静的囊括中度过了乡间小野、鸡犬阡陌中。

回到祖上老屋的厅堂,在妈妈用如枯木折断的声音喃咛祷告的时候,我才想起来此行的目的,也是唯一能让陈世和我一起并肩而站的理由。

我和陈世一起拜过厅堂的神龛,将未燃尽的香插入香炉上,在一众老人用古老低沉且神秘的语言歌唱中退到厅堂外面。

最后我们在村里的篮球场摆好台一起吃饭。

不得不说村里的年轻人还是有干劲的。毕竟这其实算是我的私事,而我并没有太充裕的时间去准备厅堂的布置亦或宴请共同祈福的家人。

好在村里的兄弟们能出力的出力,我也尽量多给了钱让干活的人可以买点烟买点酒。

“老三!”

大哥在宴席中喊住了我。

“弟妹那边是什么情况?没什么大碍吧?”

“白血病…但是算命那边说是有不干净的东西缠着了,所以我才赶忙回家让人做法祈福。”

我说出了我这些天一直焦虑的事情,从某种意义来说,很少有事情会比案件对我而言更重要,这便是之一。

“唉。”大哥拍了拍我的肩膀,抿紧了嘴巴。“会挺过去的。”

没等我转身试图用忙碌来忘却事情,大哥又接着说到。

“母亲很早之前说给阿世看命里有两个劫,第二个还是和狐狸的…跟他经历过的那件事有关…”

那是关于我儿子小时候的故事,那件事后,母亲就认为这小子命里还会和某个生物有缘,但似乎是劫难,又似乎是“果与因”。

母亲过去很少将“因与果”念反,唯独曾经每每提及关于阿世的事情。

“这种东西没必要担心,他大概率很难跟人接触,更别说遇到所谓‘狐狸’…”

“温水可以煮青蛙,细绳可以勒死人…有些变化莫测的东西不加以控制可能会幻化为游云,届时将无法在被人们掌控。”

我想到曾经母亲说着一些我听不懂的话,但她积累毕生的经验和从祖先处寻求来的智慧,让我没有任何理由反驳。

回忆起母亲颤颤巍巍的样子,我在照进屋内的光里恍惚注意到那佝偻的身躯,像是肩上挂着两担巨物,拽的她怂不直肩来。时间一拉二拽的让母亲弓下身子,我感觉妈妈背影似乎配不上那铿锵有力的嗓音。

还是…她在为了我而竭尽全力的迸发力量?

回到市区路上,依然是老三样三个人。只不过这次沉默袭来的更早,醉意和困倦早就袭上心头,也许从某个时刻戚我总是认为自己有着无限的干劲来处理那些琐屑的案件,但此时此刻我不得不屈服于岁月。

到最后我没再和陈世说过话,甚至他提前下车,也只和我侄儿道了声别。

他远去的背影拉得很长。他本人在泛红的天际下被照耀如火红的烟,就好像我在厅堂看到那些烟熏缭绕的一切,他好似我一个幻灭的梦,有甜有苦,但总归是梦到头了。

几朵如绽放红花的云挡住了夕阳这火红的染缸,最后几摸红色逐渐消失遥远地平线的彼端。黑色织上天空,星星点缀单调的黑框,在寒冷的风里我只感受到孤楚,或许无穷的黑夜正是我的去处,而他奔向了夕阳,似乎要追赶太阳。

侄儿一直将我送到了高铁站。我还有几个案件要处理,不得不返回西市,而当下南市依然有我值得眷恋的事物,譬如在南市最好的医院躺着的爱人,硕大的家族和…

打发了几个认出我的狂热粉丝后,无聊之际看了看手机的时间,同时翻阅起了学生发给我那个在车上短暂讨论的案件。

那个案件被称作“天使之殇”,只因为涉及到了三个女明星。

直到上车之际,我才意识到一我确实漏了什么信息。

另一个在场女星珊月,也就是当前最大的犯罪嫌疑人尔觅音一直指认的凶手,被称作亲民女神,其居住所在地和陈世租住的公寓为同一小区。

或许他并没有放掉心里的尺,也许他一直在关注案子。

我没再多想,毕竟这并不是我的案子,而对于陈世,他好像也没有合理的身份去调查这个案子。

就这样吧,这件事或许只是某个插曲,插入到我和他那冰封的关系里,开启高八度的振幅击碎那么一些狭隘在其中的冰块。


说来也怪,虽然好久不见,但和他呆一块即使没有任何交流也并不会不自知。

那家伙…姑且在为母亲祈祷的时间点上可以称之为父亲的家伙,其实是一个内心戏份很多的人,他总是习惯性地揣测别人的一言一行,然后在脑子里展开无限的遐想,并推测出别人此番言行的原因和接下来的动向。

他应该是那种对所有事物都抱有怀疑并不断思考的人,小时候我甚至刚学到一个词就立马可以套到他身上并长久地记得,那便是杞人忧天。不过正是他不断地思考,不断地对事物抱有怀疑,循序渐进地追求着完美,追求着一个可以自圆其说因果循环的闭环,他才可以成为如此优秀出名的律师吧。

这里使用的是客观说法。

不过他永远得不到我的认同,无论是一个父亲还是一个律师。

倘使得到了世人全部的认同而得不到自己孩子的认同,那么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个人生彻彻底底地失败了,这对于他这么一个要强且追求完美的人或许是一种缺憾吧。

至于为什么我不认同他,或许是因为他曾给我创造这个世界,又亲手毁灭它吧。

啊…我居然也和他一样内心的戏份确实占据了生活的一大部分…对我而言这并不是遗传的好,而是一种莫名的可悲。

“近来失眠难熬,是否仍有心热爱生活?华夏通讯诚挚邀请您办理…”

看着手机屏幕上闪烁的字体,我一度怀疑这些家伙是不是开了天眼,居然连我最近失眠都知道。

在狭小破败的房子里,一把一把的头发开始缠绕在那狭小的洗手台排水口。

我只能祈祷在我决定叫人来处理之前,它都不会堵起来。

而这一切的起因源自那个午后,母亲给我打来的电话。

“世,最近怎么样?”

我一时间居然没听出来这颤抖羸弱的声音居然来自我那虽然有着小小身体却总能迸发出无限活力的母亲。

“妈…妈?”

我停顿了很久,迟迟没有开口。

“是信号不好吗?你怎么不说话啊?”

她终于提高了音量,而我也确认了身份。在我的记忆里,她一直操着一副大嗓门,年少时还令我难堪过。

“老妈,确实是刚刚信号不好。”我点点头,诉说着最近的状况。“当销售很好啊…按业绩有提成,工资很高的,而且没有你想象中的那么累,况且还让我有了和别人交谈的能力。”

“最后一点我很欣慰也很惊讶,没想到臭小子也不再那么害怕和陌生人讲话了,说到底也是好事。”

母亲咯咯咯地笑着,像是一具尘封多年的箱子打开时掀起的扬尘那般刺耳、不堪入目。

“老妈,听你声音不对,你是…你…怎么了?”

“啊,没什么…”

在我的追问下,她终究是说出了实情。

原来巨人会有垮掉的一天。

有些人一直撑着天,以至于人们忘记了他会劳累,会生病,会死亡,会化成世间尘埃,会升成冉冉新星。

“就是病嘛…”

我颤抖地声音亦如我那颤抖的手,我全身仿佛触电一般僵直打颤。

“白血病嘛,好像没什么的…你放心好了。”

我对于医学方面的知识没有任何了解,只能顺着她的意思承认事实。

“刚刚说到哪里了?”

“啊…”

我一时间没恍惚过来。

“哦哦,我想起来了,阿世你说你可以跟很多人交流了,其实有机会我更希望…”

母亲这一刻的语气更像一个母亲,而不是一个羸弱的、听着孩子倾诉的病人。

“你可以和你爸爸说句话。”

这是一个彷徨无尽的话题,当时我应该是匆匆结束了对话。不过现在想起来,倒也算是做到了母亲的请求。

“铃铃铃…”

一阵尖锐刺耳的闹铃打断了我的回忆,也是此刻我周遭的一切才逐渐清晰,即便没戴着眼镜,厕所里斑驳的墙壁和破裂的瓷砖,挤在牙刷上那一小点点牙膏和握着的水杯。

我没有着急继续刷牙,也没有打断吵杂的铃声,而是细细地看着我的脸,那逐渐圆润的下巴就像被磨平的棱角,像是水滴石穿,像是风移山行。而脸上也逐渐爆发出许许多多的凸起,这一现象我应该是只在青春期曾有过。胡子一根长一根短的,并且变得非常粗,加上一头不怎么打理的蓬松头发,就好像进化到中老年的大叔。

可是自己也不算年轻了,三十几岁了吧…他自己也没细数过经历几盏春秋,对他而言已经不重要了。

对于一个沉湎于静止的人来说,时间漫长或瞬息都早已没有意义。

镜中的一切是客观存在真真实实的自己,却不是自己认识的自己,我从来没想过自己会活成这个样子。终究能活得如梦的人确实太少,最终到头来现实和理想会大相径庭。

清理完毕后,我穿上了标准白衬衫和西裤,随后在镜子面前整理一下衣服。正当我穿鞋准备出门时,才想起来还有件事情没有做。

大楼的构造和建设很独特,准确的说估计是到了邪门的地步。

我并不会风水,不过小区里全是高耸入云的单元大楼,而地段却在几乎平均楼高只有30米左右的老城区,用古话说就是鹤立鸡群。整个小区的楼大都在白天一面永远接受阳光,一面永远沉入黑暗。

像一个无法调和的两仪。

但因为这算是资本在历史人文关怀地带的一大胜利,所以这里的房子也不算便宜,而这套房子一个奇怪的老人送给我的。

我来到晒衣服的阳台,就在厕所出门右转。那小小的不足两平方米的阳台上,我种满了一些独特的植被,只是今天到了施肥浇水的日子。

翻开陈旧的泥土,从底层换上新的泥土摆在盆栽表面,其实到底所谓新泥不过依然是曾经的旧泥土,就好像把一个正常直立的人变成倒立,过几天再把倒立的人翻回来。

也许是我对松土这个事情的理解就那样,又或许我总是习惯单独把一个个体从一整件事剥离出来分享,这样或许会出现局限性,但在我从事以前那个职业来说用以分析个人的动机有很大帮助。

我想起今天奶奶在老家时和我讲过的话。

只不过我看不清奶奶的样子,只是在一阵眩晕后看见她,又在一阵眩晕后消失在拥挤的邻里乡亲中。

除去一个仿佛封建迷信的警告外,便是一些神神叨叨的话语。

“中国人敬拜祖先,他们会从祖先的告示里寻求智慧。

“人有精神需求,有要了解生命意义的需要,在生活世界中也需要经常保持一种身心的平衡,一旦这种平衡被打破,人就会容易陷入恐惧与焦虑之中。”

在中国人几千年的观念里,死亡并不是生命的终结,而是把它看成是人生旅程的一种转换,即从阳世转换到阴世。因此,人从死去的这一刻起,也就意味着踏上新旅途,开始一种新生活。

“那会有人拿活人来祭拜供奉吗?”

“这是一种不敬的表现,无论如何,活着的人可以尊敬,但不能供香上堂。人们是敬畏鬼神才供奉祖先,是用以缓解死亡的恐惧,你拜他其实就是说他是死人,说到底是对活人的不敬。”

打开那吱呀作响的房门,映入眼帘的是干净的地面和整齐堆叠的、各种各样的礼物。

我居住在七楼。从楼道往下望去,底层一直弯曲延绵至此的楼梯都一尘不染,这多半在平时所有业主看来都仿佛太阳从西边出来那般震惊。从楼道向上望去,仅仅半层的楼道往上,几乎都挂着浆糊一般粘腻肮脏,上面有爬行动物的居所,像是啮齿动物的天堂。

其实七楼往上的状态才是原本整个小区所有楼道的状态,只不过最近因为我隔壁的住户出事了,她的粉丝则帮忙解决了物业都处理不了的问题。

门口堆叠了许许多多的礼物,其中不乏价格不菲的物品。虽然我也曾有过顺手牵羊的想法,不过这群狂热的粉丝似乎在后援团里每天都派人来清点礼物数量,以最好的姿态迎接他们心里的白月光。

而且我也并不是很希望因为这点琐事跟警察扯上关系。

现在想起来,住我隔壁的那个女孩现在正躺在医院呢。前不久正身陷一场轰动的杀人案中,而居委会在其排除嫌疑后组织我们全部业主抽个时间一起去看望她。

或许那时候我顶撞那个男人的话应该只是我一时的气话,我并没有调查过这位叫做珊月的女孩,甚至印象里从来没有在小区碰到过她。

我无奈地皱了皱眉。并不是我丢失了内心的正义,我在说脱口而出和那个男人相反的结论时,我就意识到自己的内心早已支离破碎。

当五年前那场“零号事件”爆发后,引出这个国家更民主、更由集体意识决定事物状态的时代,从那一刻起我不仅卸下警服,也许卸下的还有我曾为过去那个所谓“人”的勇气。

下楼时遇到一位住在三楼的叔叔,他就感慨这段时间发生的变化。

“说实话珊月那个女孩其实人挺好的。”

他叫住我,即便我很想低着头不与任何人交谈。

“这我并不清楚。”

“起码她让这栋楼的楼道都干净了。”

“那确实很好。”

我没有揭穿其实干净的只是底楼到七楼的那段楼梯,我希望他对事情的真相抱有乐观的态度。

不过大叔并没有让我从楼道离开的意思,他一只手扶着墙,另一只拎着菜的手则靠在楼梯扶手上。

“我看那些报道,觉得她真的可怜,倒是那个尔觅音,抢人家男朋友就算了,还因为那个男人回心转意当着几个人的面把人杀了。”

大叔义愤填膺,诉说着别人隐藏的凄苦和同情。

他好似要找个人宣泄自己泛滥的爱心,试图让我这种该是谈婚论嫁、最容易被女明星吸引的年纪的小伙子与他共鸣。

“凶手用的枪?”

我话锋一转。大概是我曾经的职业病,在听到“女性凶手”、“死者为男性”这几个信息时,直接联想到对方大概率是使用的工具。

“对,报道说当时剧场道具组的仿真枪。”大叔冷静了一下,突然又怒目圆睁。“不是,这么大案件你都不关注吗?”

我手忙脚乱的解释一番,只得强调自己压力大是不太记得了,但大叔还是很愤慨地盯着我。

这不由得令我想起了那些所谓的极端粉丝。

“道具枪却造成意外,这个似乎在很早之前就出现过类似的案件。”为了让大叔认为我有在认真思考,我快速的将联想说出来。“那个案件现在估计都翻不到卷宗了,只剩下传说和流言吧,而且应该是大叔你们那个时代经历过的。”

“啥玩意?我怎么没有印象?”大叔凑近了耳朵,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故意的。“你说的事是在零纪年前的吗?”

零纪年…这个词像一道闪电从我的耳朵攀爬至全身,激活每一个细胞、每一个感官。

“嗯…是的…”

“嗨…那种事情谁还记得啊!而且时代已经变了,我们该丢弃过去那些固化的思想,和过去说再见了。”

“哦…”

“到时候全部业主一起去看望珊月的时候,我不希望没看到你的身影。”

大叔睥睨地盯着我,仿佛一个恪守道义的虔诚信徒。

我匆匆忙忙结束这个话题,因为我知道自己在这个时代已经是一个格格不入的人。

就好像电视的频道,如若大家都走在最多人观看的那个频道,那个频道便是构成社会的常识。而其他闲散的频道上的人都变成大众口中无法理喻的疯子。失格的人难以在大众频道上共存。

我闯过大叔扶在栏杆上的手时,甚至感觉到他依旧没有放我离开的意图。

最后我快步离开,还多次回头确认那位大叔是否追上来拦住我。直到在楼下听见三楼传来有人开门进屋又关门的声音,我悬着的心才放空。

说实话我并不想和他闹出矛盾,毕竟我实在担心我作为格斗陪练因为防卫过当而锒铛入狱。

当然如果是还有“防卫过当”这个名词存在的话。

怂了怂肩,我回过头惺惺地离开这个一面永远阳光,一面永远黑暗的大楼。

突然…我在走出小区大门后像是想到什么,猛地回头看着那建在市中老城区拔地而起的唯一高楼小区,那一半永远为阳,一半永远为阴的大楼,此刻正在暴雨袭来的天空下逐渐被阴影占据,像是一个慢慢被黑色液体填满的容器,又或者像是一根逐渐燃烬的香。

比喻作香似乎更贴切,不但对应了我的想法;二来在这楼盘海拔极低的地段,这几栋大楼就像拜着天地的香火,那洒落的香火便是老城区所有的灾厄疾苦。

那些摆放在珊月家的礼物,就好似那供奉着神灵的神台,他们狂热的同情她、可怜她、爱她…就好像我们对过去的人一样…只不过是生死的界限不同。但奶奶曾说过将活人祭拜是一种不敬…但是会有什么人不知道这些礼仪大忌吗?

我虽然不知道这么做不对的原因,但是我知道不能这么做,这是潜藏在意识里的思维形态,是千百年来一只源远流长的、对死的尊重。

我看他们真的好像是在供奉着什么…

就好像那个我甚至怀疑并不完全了解珊月的大叔那般狂热。

我知道这个时代已经病了,已经无药可治,所以才辞去了曾经那份荣耀的工作。

此刻我想该是病入膏肓了,当再老一辈的存在死去,那些人所谓的思想进步、什么自由…什么民主…或许到最后都会成为落叶腐败后的恶臭。

秋风萧瑟,冻僵了我的面庞;风随着衣衫间的空隙和我的皮肤亲密接吻,我不由得缩起了身子,将衣服上的帽子带上,手插进口袋里,活脱脱一个躲进盒子的人。

我走在空无人烟的街道,唯有孤独与我做伴,这或许是好事,毕竟孤独是人最安全的状态。

原谅我这么悲观的看待零纪年之后的时代,我只是觉得空有短暂的生命,人类的思想或许远达不到现在所迫切追求的社会的高度。


这是一片阴森的建筑群,就好像童话里潜藏着魔女的黑暗森林。

这里的一切都好像建筑上青黑的墙砖,如此厚重压抑,反射不出太阳的温暖,只会在太阳最鼎盛的时候散发出阵阵惨白的炫目。

青苔和树藤爬满这里所有的建筑,甚至连人都不放过…至少我来到这里的最初几天,发现工作于此的人都难以看出年龄,不过皱纹却早已布满全部裸露在衣物外的皮肤上。

我应该是给这个年老失修的监狱注入新鲜血液,像是将死之人意识朦胧间给的最后一剂强心针。

当然我也得感谢最近出事的那个女明星,如果不是她被转移到这个监狱,出于她仅剩粉丝的民意需要安排一位同龄人在监狱内,我公务员考试的成绩根本没有机会进入这个传说中的监狱。

当时那位领导找到我说明了情况。

“我们劝说过很多成绩比你好,同样也没能考上公务员的人。”那位领导开门见山的说。

“能受邀担任此职,是我莫大的荣幸,但我自认为没有那个能力,可能难以胜任。”

我自然不含糊,无论如何去到监狱内都算是走入编制内了,更何况这是特殊情况,我几乎是不得已的选择。

他们开出来了优厚的条件,我内心窃喜,却不能溢于言表,只是故作矜持地点着头。

“所以我是最后一个满足条件的考生?”

“前面我咨询过十七个同样满足条件的,但是都被拒绝了,你是这个城市最后的希望了。”

从某种意义来说,我并不清楚为什么就莫名其妙可以成为这个城市的英雄,但我并不在乎这些,那些优厚的条件和职位是我这个名落孙山的人一直都不敢想的东西。

“江山如此多娇,引无数英雄竞折腰。”

抛下这句话,这位领导便让人领着我出去了。

此刻我正坐在护送我到监狱的专车内。车门缓缓打开,映入眼帘的除了惨白的天和黑黝黝的石砖,就只剩同样黑黝黝、面无表情的同事…他们几乎和这个建筑融为一体,古老厚重,甚至连象征时间的藤蔓都在彼此身上疯狂生长。

没有欢迎也没有掌声,这里就像齿轮转动一般井然有序地进行着既定的工作,而我的到来不过是在这群面目表情的机器人的时间表里每天挤出几个小时,将它们交付到我身上。

“这是郝昭阳监狱长。”

领导派了一个话事人帮我打招呼,我们一下车他便直接领我到典狱长办公室。

这个监狱长有着深邃的瞳眸,和如刀削的面庞,刚毅挺拔的身躯到让人联想起电视剧里久经生死的战士。

至少我觉得他应该是那种不苟言笑,非常正直的人。

“我是…谢眮。”

面对他无声无息伸出的手,我冷不丁从脊背打了个寒颤,但还是很好的克制住自己发冷颤抖的身体,尽量秉持着优雅。

毕竟我可是组织委以重任而来的,不可能这么快就缴械投降。

“还不错。”

他拍了拍我的手,随即露出一个笑容。但那并不能称之为笑容,过于阴森冰冷,如果用声音来形容他的笑,那简直就是灾厄一般的群鸦风暴。

监狱长说今天为我排班,明天正式工作后,让话事人带我该去哪里逛就去哪里逛。

此刻的操场空无一人,没有想象中热闹喧嚣的地痞流氓凑在一块挑衅着新面孔,甚至连虫、啮齿类动物这种简单生命都看不见。刚入秋的天气并不算很冷,顶多只是风大,气温依然维持在二十六度以上,但此刻我却耸着肩膀,企图让自己暴露在空气中的肌肤得到温润。

“他为什么见到我说了一句‘还不错’?”

也许冰冷的不只物质,甚至精神都快冻僵,如若不是我先开口,我甚至怀疑话事人甚至会默默地带着我四处乱窜然后默默地离开。

这可不是国家公职人员办事的态度。我在心里暗暗骂道。

“因为你确实是少数初次面对他依然可以尽量面不改色的人。”

虽然不愿意回忆起他那面庞,但想到工作缘故今后必须多次面对他,还是不由得在本就支离破碎的记忆影像里拼凑出那个威严却瘆人的样子。

“对了,谢眮,其实你倒不必太过害怕,他只是长得凶而已。”话事人自顾自地说着。“关于他的什么’杀人魔’、’吸血鬼’之类的传说,当猎奇故事听一听就好了,毕竟难得有这么一张标准反派脸,任谁都会想入非非。”

我并不认为这是想入非非,我甚至怀疑猎奇故事甚至都有其立足的依据。

“总之,他肯定是一个正直的人。”

正当我还没回过神怎么回复他时,话事人又自顾自的抛下一句话,也为我今天全部的对话画上了句号。

“当然,肯定也是一个死脑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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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下的神经还没有完全坏死,即使我的脊椎已经受到巨大的打击,大部分的疼痛都无法感知,但依然还能感受到头皮处有涓涓热流涌动而出。

应该是头皮裂开了几个口子。但此刻我无暇顾及脑袋上的伤口深与重,我的头发很早就被剃干净,用他们的话说便是“削发为尼”。

但此刻我依然感受到那无形的头发粘腻着暗红的血液,撕扯着我的头皮,缠绕着我的四肢让我无力动弹,又或者小小动弹就会撕扯到并没有太多痛觉的伤口。

昏黑?还是我的双眼已然失明?我的双眼该是挨了一棍,我不清楚是我的眼珠整个被打掉下来,还是单纯眼睛被血液充斥而蒙蔽了。

鼻梁应该是在眼睛受打击时也一块断掉了,我最初就感觉到鼻梁处传来的温热和剧痛,同时感受不到鼻息,血腥味也从那时候起不受控制的钻进我的身体,在脑海里盘旋,直到污染我肺内每一个细胞。

我张不开嘴,呼喊不了求救…当然即使有声也是无济于事。上齿和下齿像两块融化的糖粘粘在一起。

我控制力气去操纵那已经快不属于我的四肢,它们只是在指尖轻微的跳动,告诉我暂时不会失去它们外,我应该是无能为力了。

来的时候我好像还穿着监狱里的囚服,现在应该被扒拉干净了吧…那是不是说明我的贞洁也被这群人看得一干二净?我自嘲的笑了,即使我发不出声,但呼出的气体在嘴角边开出一个小血泡,出现到爆开转瞬即逝,就好像我这一生。

已经沦落至此,居然还有心思担心那若有若无的贞洁。我的眼睛应该是朝着天空,方向感此刻还没有消失,现在的我多么希望如若有神…请亲手杀了我。

这个世界应该不会再有爱我的人了,如果有,我会恳请他杀了我。

总之,每天都仿佛在无道炼狱无限重复着上天给我的惩罚,我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然而没有人知道这个惩罚和罪名都是莫须有的。

不知道过了多久。

我甚至感觉到自己身处一个四处都是黑暗的世界,并且不停的在下坠,下坠,下坠…黑暗就好像带着吸力的空间,又或者说像海?总之在这虚无的空间里,好像做什么都有阻力…

是在阻止我下坠吗?

“你本不该堕入这黑暗。”

一个呢喃如同燕子在天空嬉叫,轻轻的、很空灵。

兴许是我幻听了,又或许是我脑子已经混乱了,总之我不知道这声音出自何处。

现在想起来,这一年伊始,喜鹊衔着残留雪痕的树枝划过了春天,像是少女踏过的任何一寸荒土都有绿植野蛮生长,风吹过少女的摆裙,裸露的骨骼粘连皮肌有着醒目的白和难忘的奇艺美,小草在少女裸露的脚踝边挠痒,挠的是春天的痒,沉醉的是每一个春天的梦。到夏天的时候,喜鹊衔着终末的枝条加快了脚步,倒也在焦热的太阳下,看得到一汪冒着热气的泉水,水汽的朦胧里只能隐约看出一个窈窕的身姿和另一个健美的身材。夏天永远是这么焦躁不安,心如此,身体亦是这样,少女只记得汗液沾湿的衣物和两个汗水交融的人,一人在上一人在下,缠绵悱恻,爱在其中,这是她对夏日唯一的记忆,那狂躁的岁月就像人生里的盛夏,娇艳明动,永远向阳。

喜鹊只飞到了秋天。它在秋天被子弹划过脑门,那白烟的轨迹恰如它这一年衔枝在空中穿越的四季。

我在黑暗里默默地看见了那张脸,那张被子弹打得面目全非的脸。他生前很帅气,常伴我入眠,死后同样如此,只是恐怖到心神不宁。

“尔觅…音…”

也许我的耳朵被打得已经听不清来者的性别,轰鸣和电流般嘈杂的声响一直在我耳旁排斥着其他生物的共鸣,此刻一个很难听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轻轻地呼唤我的名字。

我早就心如死灰,并不是很想回答来者的问题。

紧接着传来一阵金属碰撞的声音,然后我就感觉到有什么轻薄的东西盖在我身上。

“为什么不给她穿上衣服!”

那个难听刺耳的声音似乎在对着其他人吼叫,但我觉得效果并不理想。

从来者对我的怜悯看来,那应该是一个新来的狱警。

“为什么不给她穿上衣服!为什么她浑身上下全是血?”

又一次嘶吼,这么多天以来我居然第一次看到有人为我出头。

没有人回复来者,不过我听到几双皮鞋整齐的向前踏步的声音,他们应该是汇集到同一个地方,也许是步步紧逼着那个为我出头的来者。

真可怜,我心里想着。

说的来者,也说的我。

我听到来者惺惺地吸了吸鼻涕,在拥挤的牢房里来者的呼吸也快跟我一样逐渐深而快起来。

“尔觅音,是你吧?”

来者不再理会周围的人,而是继续询问遍体鳞伤的我,面对来者凑近问候,我感受到他的鼻息,甚至能在昏黑中勾勒他的轮廓,那应该是一个长相极其普通的男人。

不过那在我那昏黑的世界里,他的轮廓虽然模糊,却在忽明忽现中透着些许的光。

也许他用手悄悄地捏走了一点遮挡在我眼前、已然凝固的血块。

我无力摆动身体任何一块肌肉,而牙齿早已融化粘连到一起,没有任何可以回复他的力量。

他应该是默认了这个问题,没过多时又继续说道。

“我是新来的狱警,但也是特殊的,为你的粉丝委派来的和你年龄相仿的照顾者,我今后会单独管辖你以及你活动范围。”

他像是应付作答的孩子,恍然大悟般的“喔”了一声,才意识到该介绍自己。

“对了,我叫谢眮。”

似乎是给我打了包票,也许我今后不会再受到这种毒打。

“现在我感觉你的状况也碰不了,我去找狱医过来,你在那边好好躺几天。”

谢眮说完,我就听到周围响起咂嘴的声音和不满的音调,在空荡的牢房里带着一阵阵回响。

又是一阵金属碰撞的声音,我知道他们要走了,我昏黑世界里唯一勾勒出的轮廓,那一点点印在黑暗里的光,就这样渐行渐远。

“对了…尔觅音…”

皮鞋的声音似乎并不比他那难听尖锐的声音小。一双…两双…三双…回声影响了我的判断,但是这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为我了我而驻足不前。

“你一定要好好活着,我的到来正是带着你粉丝的寄愿,证明这个世界上还是有人爱着你,还是有人值得你活下去。”

我说不出话来,但终归是感觉有什么东西在在我脸颊上流淌。

孤独再次袭来,我知道我现在又是孤身一人。

我用尽全身力气裹紧衣物,好让失血的我感受到温暖。

以前家里的老人会说,善终是这个世界上多么难得的事情。

对啊!如若我刚刚就死,在人世间最后的记忆是多么黑暗不堪,到死前都被疼痛和侮辱包裹,就像那些被先奸后杀死的女孩,临死前她们的世界都被羞辱和人渣占据。

善终的话,起码身边都陪伴着爱你的人。

总不能就这么死去吧,甚至遗体都不能摆成舒服的方式,眼睛还被血翳遮蔽,记忆里那些美好也被这群穿着紧身制服的恶魔给充斥。

不能到死都是恐惧,都是悔恨吧。

姑且撑下去吧…不说得过且过,如果要死,我也一定得先将遗憾完结。

带着某些强力的夙愿,我蜷缩身子,像一个成团的刺猬,在自我保护中找寻丢失的力量。


“砰!砰!”

两下快速的打击海绵的声音响起。

有时候时常常会想,那些所谓的名人警句,到底是只针对他的人生还是对所有人的一生都适用。

南市是个神奇的地方,这里汇聚了佛、道、基督以及一些诸如拜火教、德鲁伊教以及神道教等小众宗教,像是一个杂糅的大铁锅,柴米油盐的滋味混而一谈,就是勾起唇齿留香的复合型美味。

在这样的环境生长下,没有让我忠于任何一个宗教,不过即便我并不信佛、道之类的教义,但我却始终把先辈留下来的传统文化一直秉奉在心,而这其中或多或少也都和一些宗教扯上关系。

这表明我始终在和佛、道等宗教有趋近关系,但我始终将本人无神论的观点和这些宗教划分干净。

“砰!砰!”

又是两下硬物打击软物的声音,这让在陷入思索的我不禁皱起眉毛。

这很矛盾…不是吗?但我认为我始终对传统礼节抱有的信任是出于孝道和敬畏,对死亡的敬畏。

那个男人打出生起就丢失了父爱,也正是因为如此,他更多的时候都愿意去老家的田里逛逛,那些坟墓就在那里,或许是因为在那里他能当一个孩子,也因为如此,我对过世之人的孝道,是基于那个男人对其父亲的孝道。

说到底那个男人也算得上可怜,不但从小得不到父爱,还在懵懵懂懂间、又或许是他在坚守他自己内心的“道”来维系世界所认知的正义的时候,不小心误伤到了我。但无论他多么可怜,我都不会原谅他。

因为他为我带来了世界,也为我杀死了世界。

至少死亡是我必须确信的。

过早的感触到死这一概念,对一个人而言是过分恐惧的,我常常因此黯然神伤,害怕当我长眠后所有的音容和美好都只能化作一个写字族谱上的名字,然而我的记忆远比那浓缩的“陈世”二字更为精彩,却不免记忆会和遗体一样随着历史的尘沙而逐渐被掩埋,最后有人无意轻轻抚开黄沙,看到剩下的只有一小点无法辨别的残骨。

“嘣!”

这是一声软物打击硬物的声音,此时的我感觉天旋地转,整个面中部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刺痛和因为毛细血管破裂带来的热流。

我应声坐倒在地上。

“喂!你他妈的当陪练也走点心啊!别杵在那里跟个木头人似的,要这样我还不如去打桩、打沙袋,哪还用得着找你啊!”

我抬起头,看着面前暴躁的年轻人,才意识到自己此刻正在拳馆当陪练。

刚刚响起的有节奏的“砰砰”声,是青年朝着摆起架势的我发起的左右摆拳。

还好双方都戴着拳套,不然这一拳我鼻子都要开花。

拳馆四周都是玻璃,此刻太阳正不合时宜在我正前方矗立着,暗淡的像一颗加了太多酱油的生鸡蛋,让我无法看清年轻男人的模样,就连他的影子也与那暗淡的光重合。

“他妈的,你能不能好好干?”

他焦躁得直跺脚。不过当下青年确实都是这个样子,似乎已经遗忘了先辈“欲速则不达”的教训。

“唉!你个死陪练的,好好带我我儿子练行吗?又不是不给你钱。”

一句话我都没说上。站在擂台旁边画着浓妆艳抹如鬼怪的胖大婶一边拿着手机录视频,一边朝着我嚷嚷。

“对不起。”

我艰难的双手撑地站起来。确实…我确实是为了钱才来做陪练,但我始终认为钱不是解决问题的关键。

“真的是…我看你们这些陪练就是贱,一提到钱就跟个哈巴狗一样吊着尾巴贴过来,不然我看你还要搁那地上躺个半会儿才会起来陪我儿子练吧?”

胖大婶尖锐的声音刺穿了我的耳膜,沿着筋脉直抵在心脏上。

妈的…钱…一想到这个我就气不打一处。

妈的…又让我想起那个男人。

如果不是为了钱,谁会丢掉内心的正义?可是他确实这么做了。也因为如此,我不但痛恨任何用钱解决的事,也痛恨自己是那个人的亲生骨肉。

如果不是我陪你儿子练,谁他妈会要你那个烂钱啊?虽说有求必有供,但此刻正在气头上的我,始终坚信所有人都是有尊严的,会为了内心正义不折腰于金钱和权贵。

不过这正义是什么…我并不清楚,明明是我先犯错…在课堂开小差,没有好好尽到一个陪练的责任。

“砰!”

硬物打击硬物的声音。

我应该是站起刹那就将拳套摘下来,同时向前踏一步借力发直拳,朝着那个毫无防备的青年打去。

惨绝人寰的叫声充斥着整个房间。

我该是不记得后来发生了什么。

我印象里只有一群人围了上来。有照看那个青年的,有来拉着我往后退的,总之我的印象模糊,但我脑海里还依稀听得清楚青年的惨叫和意识到那位胖大婶在拥挤的人群里朝着我打来疯狂的拳头。

“你当时一直盯着那个孩子。”

后来拳馆的老板,也是我的好朋友智开是这么跟我说的。

“我不知道你是恍惚了还是咋了,我只是害怕你一直盯着人家,你会做出什么傻事来。”

“我曾经干过什么傻事吗?”

他无奈地摊摊手,进而跨过了这个话题。

“拉你走后,我让你赶紧离开,后面的事我就不知道了。”

这些都是后话了。但智开哥确实知道我对于社交的恐惧,以及知道我那颗孤僻脆弱的心,对于赶我离开,并以馆长的身份处理问题这件事,我到最后都没有机会亲自开口道谢。

当天的我是在恍惚间离开了拳馆,我只是彷徨地走在街上,夕阳洒落一地的金光,在树的碎影下像是秋日的雪花。

迷茫间看到路上有个小女孩低头拾取那宛若碎片的倒影,那光是抓不到的,只是从地面印到了手心。一旁的大人教导她,光是抓不住的,但你可以尝试。她应该是失落,但没有失望,或许这个世界善良感性的人还是很多。

默默地我走到了预定的饭店。那是一个在我家附近,由一对夫妻开的小店铺,我跟他们说明我母亲病倒、且我也要上班的情况后,这段时间的饭菜都由他们提前备好,我去到付钱带走就可以了。

进门口前刷手机时看到今天下午的事情被那个大婶拍视频发了出去,在冷静下来后,我其实有点心虚了,赶紧看了一眼自己常用银行卡的余额,然后把钱都转给智开了。

“姐,我的东西备好了吗?”

“今天怎么这么早到啊?”大姐从柜台后面的橱窗探出头,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

现在还没到饭点,店里没有客人,但是灶台的火焰却狂妄地舞动着。

“提前…下班了。”

我撇过头去找个墙面盯着,防止自己的窘迫被人在意。

我本就不擅长同不熟悉的人社交,露出窘态只会让我更无地自容。

曾经我甚至可以任性地选择沉默,后来我也明白,当你没有什么名誉声望,别人不会照顾你的感受,也不会把你当那么回事儿。

“行吧,你稍等哈。”

我在一旁的桌子坐下,看了一眼电视上播报的新闻,在南市专属电视台经过几个无聊的新闻后,突然就开始播报今天拳馆打人事件。

我想找遥控器去调频,四下张望却什么都看不到。

“唉!你怎么看这件事?”

“啊!”

大姐突然探出头来,几乎是把“做贼心虚”的我吓一大跳。

“就是现在电视里插播的紧急新闻啊!”大姐以为是厨房的声音太大掩盖了她的声音,因而提高了音量。“标题写着‘因不满足客户需求而奋起,打工人给了钱就要被你玷污尊严?拳击馆陪练不会被金钱给压垮’。你好像也是在拳馆工作的,你怎么看这件事嘛?”

“啊…嗯…我想先听听你们作为旁观者怎么看?”

因为登上电视的时候所有脸部被马赛克处理,因而没有被大姐认出来。

“不是,这搞得你不是旁观者啊?”大姐没好气地说,逼得我直冒冷汗。“我觉得就是这种自以为有钱的人太贱了,凭什么有钱就可以让人做牛做马啊,零纪年后,谁的内心和追求还是只看钱啊,大家都有了更理想更美好的追求…而且我看了网上的评论,全都是一边倒支持这个陪练的。”

“网上的舆论也支持他?”

“是啊!你好好看新闻。”

大姐也没理会我是否说出了想法,大概是见我没什么兴趣,索性打断了话题。

新闻上播报的其实和现实里的差不多,但是调整过了原视频的顺序,导致整个视频是我先被大婶骂后才被青年打到一拳,紧接着我起身反打一拳。

但是不明真相的人看的顺序确实是一个被压迫的人起身反抗的故事。而新闻最后也给出了民意调查,电视播报的视频里“我”的支持率达到了百分之九十。

确实,人们永远会在意识形态里先帮助在一件事情种处于弱势的单位,更何况他们发出来所谓的“事实”更坚定了他们的选择。

然而实际上一开始错误的就只有我,无论是上课开小差还是暴打青年,但如若我出来承认似乎也不会改变什么,因为这几乎成为一个事实,成为他们内心认定的如同“水喝了没事”这个概念一般,这象征着他们内心的正义,如同常识一般根深蒂固。而我的承认只会令他们想尽办法替我解释,从种种方面的解释,直到给我洗涤成透明无瑕,毕竟如若这件事从正义变为邪恶,不但他们内心会动摇,零纪年后集体意识成为决定人类走向的关键,而如若集体意识随着个体们内心逐渐崩塌而沦陷,这无异于给这个时代照成崩坏。

脑袋蹦出那么多无端又混乱的思想,确实也是令人烦恼啊。我张望四下无人注意到我这个神色慌张的存在,于是乎跑到免费的饮水机旁,用一次性塑料杯接过温热的白开水一饮而尽。期间没有任何一滴水会外流出来,至少在我看来每一滴水都值得尊敬,不会浪费任何一滴水。

这个习惯我保持了很多年,除去小时候不懂事的阶段外。

“饭好了!”

大姐的吆喝令我蹦弹而起,可是她的眼睛并不盯着我,而是朝着我的身后,一个穿着黄衣服的外卖员飞快地从我身后挤过去。

“订单上的都弄好了,没有破损没有遗漏。”

“好嘞…”应该是见到我尴尬地呆在原地,他迟疑了一下说了个普通的称呼“姨”。

外卖员走后,我为了缓解尴尬径直走到柜台,想看看我预订的饭菜做得怎么样了。

“不好意思啊…刚刚那边中途插进来,我怕他迟到,给你的菜中断了…现在马上给你做好。”

大姐一脸歉意的看着我,不过似乎并不打算奢求我的原谅,就好像她做的事情是天经地义的一样。

“这顿饭还是按平时20块就行了。”

这是个很公道的价格,甚至可以说已经不赚我的人工费了,但是我却突然意识到一个难言之隐。

“啊…嗯…”

我假装转过身打开手机,然后把亮度调到最低,示意老板娘我的手机很不幸没电。

真的巧合。我的手机里只有0.5元钱。真的巧合,我的手机也是刚说完话就响起了铃声。

我尴尬地冷汗直流。

“啊…智开…”我越是紧张就越冷静,但是依然很绝望,在别人面前如此出丑。“我的工资…嗯…财务现在有事是吧…好的…明天转到账上也行。”

“你在说什么啊!”电话那头幽幽地传来抱怨声。

“好的…就这样。”

我长舒一口气,眼睛只敢盯着地面。

其实我另一张卡上是有钱的,是那个男人给我照顾母亲用的钱,然而我就是死也不会用这个钱。

妈的…那个王八蛋…自己爱人生病就回老家那趟看了一遍,之后就撇下干系跑到西市去捞钱…当然很大一部分原因其实和我有关,兴许是为了考虑我可以经常去看望母亲,他索性不出现就行了。

不然他在的话,我必然会丢下臭脸便离开。

跟老板娘撒谎自己是因为其他特殊原因暂时没法付钱后,也得到了老板娘的理解,并且只说了一句下次记得带来就行。

避开老板娘那无处躲寻的目光,我匆匆忙忙打包好后食物,被她一路跟随到饭店门口外看着,直到手机软件叫来的出租车赶到,随后我便前往整个南市最出名的私立医院。

“喂,十块五毛钱,你转十一块就可以了。”

“不是吧…为什么要多转你五毛钱?”

妈的…看来要逃单了。

我当时只试图躲避前一次的尴尬,却不料陷入了另一个尴尬中。

“叮咚…”

手机响起了,红包是老板娘发过来。没有任何解释,只是备注着“车费”。

“好好好。”

我跟司机说着,让他放松警惕,但是并没有输入支付密码。

“转过去了。”

“哪里啊?”

“自己看。”

当我走得较远后,车内才响起毫无感情的声音。

“微信收款十元。”

我应该是撒腿就往医院里跑去,不过我感觉我应该是做到了我的极限了,老板娘发过来的红包就是十元。

她应该是看到没有钱的我上了门口外的出租车…大抵老板娘也是个感性的人吧,没有戳穿我的紧张,毕竟哪有人没钱还叫出租车…我后面就没对上过她的眼神,并不知道她最后遗落在我身上的慈悲。

“老妈。”

不知不觉间,我已经到了那个辛勤了一生的女人的病房。

“阿世…”

母亲虚弱的声音让我几乎想不起她曾经是顶着甲亢,用着洪亮嗓门呼唤我的那个刚强女子。

谁都有春天,也会度过冬天,春去秋来,四季如螺旋,他们的生命在孩子身上才得以延续。

我把备好的饭菜放在母亲旁边,同时注意到母亲打吊针的输液瓶快是见底了。

“老妈,你饿吗?”

“还行…没那么饿。”

这段对话的身份本该是颠倒过来,应该是母亲询问儿子。而今就像太极的两仪,告诉世间万物因果轮回就像一个螺旋,就连岁月与社会都是如此。

“等一下哦,我先去叫护士给你换液。”

我起身向门外走去,虽然我知道母亲床头就有直通护士站的按钮。而且除了饭点和夜间,基本上每时每刻都有护士围在她身边。

不过是想找个理由逃离病房罢了。

无论是我是否习惯消毒液的气味,还是我并不希望在医院承受亡灵的重压,其实到底不过是看不得那个在病床上的人,曾经撑起我的天,如今就这样轰然倒下。

“咦?”

我突然注意到有个熟悉的身影在护士站的柜台前伏着身子。

他还是老样子没变,穿着多年未变的卡其色皮夹克,唇上的胡子没有剃的很干净,头发乌黑珵亮梳成中分,脸上透露着不属于他这个年纪的成熟。

我第一时间想不到理由。他不应该出现在这里,这是整个南市最好的医院里面最好的病房,收治所有类型病的病人,费用也不是普通人可以承担的,而且我对他的家庭了解甚密。

他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我对视着他那同样诧异的眼神并走了过去。

李昆界——曾经我的下属,现为南市公安部刑侦总队队长。

他并不畏惧我的眼神,站在原地等着我的到来。


眼前这个男人的出现确实是意外中的意外。

虽然知晓其父亲独特的身份,他们一家出现在这种金钱堆叠的场所应该是随心所欲。但最后还是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与他碰面,并露出惊讶的神色,到底还是我的考虑不周。

其实我在刚才已经注意到了他母亲的名字,但那个病变的恐怖程度使得我并不愿意往那个方面想,我更愿意希望那只是个相同名字的陌生人。

但到底还是和他对上眼了。

“好久不见…陈警司。”

“早就配不上这个称呼了,无业游民一个…倒是李Sir不像是拿这种开玩笑的人。”

我尴尬地低头笑了,同时转换了话题。

“我刚刚在患者名单里看到了你母亲的名字…伯母现在情况怎么样?”

“还好,至少现在可以大快朵颐地吃东西。”

“那就好。”

我在他如呼气般迅速简洁地作出回答后,又认真地看了他一眼。

他早已不是曾经那个警局里的天之骄子,那个最年轻的刑侦队队长,那个我一辈子都要掩埋在其光辉下的男人。

现在的他就像个到了中年开始变形的正常男性,头发邋遢甚至还有些许油亮,胡子拉碴不修边幅,面部已经不像曾经棱角分明,而是在任何有骨头的地方皆被脂肪包裹,原本硬朗的身材也开始臃肿起来…总而言之就是被生活摧残的正常样貌,如果他依然呆在警队保持一定强度的锻炼量,或许他远没有现在那么衰老。

“虽说好久不见,怎么搞得皮肤这么差?”

“这不重要。”

啊…还是曾经的感觉。冷静、沉默、理性…他一直以来都习惯言简意赅,就好像刺猬蜷缩起来保护自己一样,不愿意将自己的内心与脆弱暴露出来,对外展示的永远是看不透的城府。

反正他一旦与涉案人员或者政府官员交谈时,大都是冷漠无情的状态,克制着曾经生活里表现出偶尔的结巴。我很难想象他现在的生活中与人相处的样子…而且他是不是这么大了还没结婚…

“你来这里干嘛?”

或许是我盯着他思索太久了,他用着不带感情的口吻提问。

“那个涉及三个女明星的案件——‘天使之殇案’里的一位涉事女明星珊月,目前就住在这里面的病房。”

我没有告诉他对方的房间号和病床,他已经不是警局的人了,我有理由为涉案人员的隐私负责。

“喔,如果有人聊到今天为什么会有警察到这里,我会尽量帮你解围,控制下舆论。”

他应该是看出来我来到这里没有任何的手续和流程,就好像私自办案。

哪怕只是小小的闲话…我知道他曾经是警察,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这的确也是我告诉他部分资料的原因。

“这个案子你不了解吗?”

当他转头对着护士说些什么后,我再次向他提出问题。

“不了解。”

甚至不解释原因。这油然而生的亲切感让我在这冰冷的、充斥着消毒水与金钱腐臭的病房感受到一丝丝从心脏涌出的暖流。

“幸福嘉园小区。”

即使我猛地说出一个很关键的地方,他也只是静静地听我说话,就好像已经知道我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个东西。

像是突然而来的冲动,我不知道为什么我要突然提起那个女明星珊月所居住的小区。

这是隐私,是原本不能暴露出来给外人的东西,但是我居然有一种冲动,或许是他的态度让我以为他还是我的上司,亦或者是这本就是上天给我的指引。

“我住在那里。”

“啊?”

我的脑袋一片空白。

“李昆界警官,我以为你已经调查到了呢。”他慢慢地说,一字一句像是毒蛇在我肌肤缠绕。“我确实居住在那个小区。”

“老城区的几柱香…是那个小区吗?”

“对。”

“那你很显然在欺骗我。”我音调很高,但还是刻意观察了四周是否有人注意到我俩。“如此而言你不可能不了解案件,更何况这个案件就在你身边。”

“我只是想置身室外,OK?”

“放着正义不管,那可不是你啊,陈世。”

我向后退了一步,在这里耗下去似乎不是事,但他向前跟进,似乎还有话要说。

“就你的表现看来,你并不知道我和她居住在一个小区吧?”

“确实没有想到,无论如何就你这样对传统很重视的家伙,不可能买下如同祭拜老城区而建起的大楼里。”

陈世若有所思的点点头。

“所以你突然说出小区并不是为了故意试探我…那是为什么?”

我说不出话来,这个秘密我通常对外解释只是所谓“灵机一动”,但眼前这个人该是什么都知道。

“是因为那个带来冲动吧…也就是所谓的神谕。”

“神秘的这种现象,现在讨论已经没有意义了。”

“但你确实因为这种莫名的冲动成功办好很多案子。”

但我即便如此也只能对你望其项背。

“记得我曾经最爱看的小说吗?”

他转头一问,同时盯着我的眼神开始柔和了起来。

“是《小王子》吗?”

陈世摇了摇头。

“我爱不释手经常拿出来从头看的的确实有这本《小王子》,但我并不是说这一本。”

“是‘空…’那本书吗?”

书名我想不起来,但是我记得陈世很爱看的书里,只有这一本算是比较冷门,受众面不广的书,至少跟《小王子》之流比起来确实如此。

“嗯嗯,对了。”

他端起我挂在胸口的工作证,那上面对应的职位是他退出警队时的职位,他离开了那么久,我才攀上他曾抵达的高度。

“那本书跟神秘有关系吧…我现在不想探讨这个。”

我试图尽快打断他,好结束与这个犹如机器人般交流的对答。

“那好吧,你可以去看一下那本书。”

陈世转身离开,从他刚刚过来的长廊里传出一阵阵鞋底撞击米黄色陶瓷的声音,在压抑的空间里回响像战鼓一般震耳欲聋。

他现在应该是三十三?还是三十四岁了?我大抵已经记不清楚了,但是他退出警队那年仅仅二十九岁,退出警队前八个月刚晋升为队长、三级警司。既是最年轻的刑警队长,也是南市第一个未因公殉职或严重违纪就离开警队的年轻干部。

然而这么多年后,我才来到他曾经的高度,而且我的视线早已放远,切切实实的感觉自己的顶峰应该是到头了。

此后的几年他经历了什么?在做什么?我并不知道,就好像我如此关注的这件案子,却不知道他似乎也被搅和到其中。

无论从任何方面看,这个叫陈世的男人应该是有着远大的前程。有着享誉全国的著名律师父亲,完美的家庭,拿过许多青年、成人类运动奖项,不靠父母关系便早早被授予三级警司…这些无一不是一个标杆精英的标志。

无论从任何方面看,他都无可挑剔,就是别人艳羡的人生。

虽然他被生活磨平了锐气,但他似乎依然有着清醒的头脑和一些我感觉还未被遗弃的东西。

也许他内心的正义还没有磨灭。

冲动毫无预警,像泄洪般再次来袭,就好似把握住机会就会成功的快感,我怀着砰砰直跳的心再次叫住了他。

“陈世。”

没有回答,他甚至头也没回,消失在走廊内的脚步声应该是对我最大的尊重——他后来就不再喜欢警察了。

“能帮我个忙吗?”

“请说。”

那鞋子在走廊内带来的余震,给我的心二尖瓣带来酥麻感。

“能帮我监视珊月吗?”

“你怀疑她?很抱歉我甚至对案件还没有任何了解。”

“你虽然已经不是警察了,但做私人调查的能力肯定比别人强。”

“这个我不置可否,但是我为什么要帮你?”陈世反问道,即使这句话我早已猜到,当他说出来的一刻还是觉得心里落空。

“因为你肯定会帮我。”

“那很抱歉。”

陈世微微欠身,脸上的表情好像从来没变过,亦如他丢去那么多年刑警身份却依然高挺头颅的骄傲。

无声的拒绝,就好像他现在无声的生命,和前半生轰轰烈烈的故事形成一个“高峰、低谷”般的两仪,像一个漩涡,一个螺旋。

这构成螺旋的因果与对立,正是构成我们生命的一切。

至少我觉得他应该不是一个会为了生活低头的人,以陈世的性格,估计在生活中会处处碰壁吧。

“我一次都没赢过你,但我会赢下一个类似‘零号案件’的案子,一举返超你。”

我朝着那渐行渐远的背影吼去,就好像试图触碰那遥远彼端的落叶,只在光影里融合,却咫尺千里。

“好的,祝…武运昌隆。”

&

离开护士站后,我快步的赶到母亲病床前。

这顿清淡的饭菜母亲吃得很舒适,至少不像前几天那般难以下咽。

我没有跟母亲提到在护士站的遭遇,她应该还记得我曾经的同事,更何况我与李昆界的交际不算少。

母亲自然很照顾我身边的人,更何况是为数不多我姑且在仍是警察的时候,能勉强称为朋友的家伙。

我几乎没有朋友。社交上的恐惧和不讨喜的性格,让我大都只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但过于克制和理性却非常适合刑警这份工作,这也是我为数不多的自以为的缺陷能被人当作好事。

虽然对这个朋友很珍惜,当然可能我的珍惜在别人看来就是在糟蹋感情。但当我离开警队后切断了和曾经过往的联系,这个为数不多的朋友,也被记忆的黄沙掩埋,沉寂在回忆中最脆弱的角落。

“妈,你记得我以前最爱看的书吗?”

正在玩消消乐的母亲听到我的话也是一愣,但也没过多思索就脱口而出答案。

“是《红与黑》吗?”

“哎呀,不是说的这本。”

我假装有点烦躁,但笑得很开心,和母亲撒会娇是我在养老院学得的方法,这是一种让已经老去的父母感受到年轻的一种方法。

虽然是装出来,但我想母亲应该看不出破绽,即使我的嘴角僵硬难以露出微笑,即使我的眼神永远无光,仿佛秋天里空无一人的泛黄街道。

毕竟…无论我们多大,在母亲眼里永远都是小孩子。

“那是哪本来着?我记得你喜欢看犯罪小说…”母亲不假思索地继续说下去。

“这也是你长大成为警察的原因之一。”这句话在曾经的家庭聚会上已经无数次的磨破我的耳茧,以至于血液流出来的时候我看不清那是红色还是黑色。后来我离开警队的这些年,母亲应该是考虑了我的感受,就没再说过这句话。

这么多年这句话又一次出现,但是我并不恼怒,好像已经被摧残到体无完肤,反而在此找到了生活的真谛,疼痛换来的极乐就像两个盘旋交错的螺旋,像太极图的两仪,阴柔与阳刚、好与坏,对立的东西护佑我好好活着。

母亲小时候照顾我的感受,无论我说多么尖锐难听的话也只是报以微笑,而现在我也如此。

这何尝不是一种两仪螺旋?

“不是哪些书…是一本比较另类的书…就是除了犯罪小说外的,你感觉比较独特的书。”

“但丁的《神曲》?”

“不是…”

“弥尔顿的《失乐园》?”

“哎呀,跟神学啊…神秘学之类没关系。”

我握着母亲冰冷干枯的手,那薄薄的一层皮下扎入一根连我都觉得恐怖的针管,印在皮下的血管如沟壑般隆起,针管仿佛镶入其中的钻探机器,给那陈旧的山脉带来活力。

痛觉的针管和针管输液给受入者带来的活力与快感,或许这也是某种怪异矛盾的螺旋。

这个概念我就是从那本书上获得的。

“那就是那本…”母亲恍然大悟般的张大嘴巴。“哦哦哦…是不是那本你经常翻阅的…那本叫‘空…’什么的书?”

“额嗯…”

那本书的名字不太有人记得,但我翻阅它的次数确实不少于《小王子》,甚至不亚于教徒手边的“Bible”。

“就好像身边的至宝啦,越少人知道其实我还挺开心的。就好像可以共享的神秘,其实越少人知道它,其威力就越大。”

“阿世,前面一句我还能理解,后面你说的什么?”

“后面一句只不过是那本书里的某个定义罢了,无所谓,反正就是说有些东西其实越少人知道越好。”

“这些东西你该去和你爸聊聊,我聊不来这些。”

虽然母亲只是打趣的说,但…是故意的吗?我也看到母亲脸上的笑容,在此刻在柔和的灯光下显得格外刺眼。

“我并不想和他讲话。”

我脸上的阴郁应该告诉了母亲此刻的我就如同秋天里的落叶不易被发觉般坠落,亦如那本书一般不容易被人发现却给一个废物蜕变为最年轻警队队长的力量。

后来母亲换了话题聊,除了刚开始略微有些僵硬外,后面都很轻松。我确实很久没有和母亲认真聊聊了,虽然聊的大都是三姑大姨妈、曾经的隔壁街坊、或者是小时候跟我有过交集同龄人…总之这些就像是拾起记忆的碎片,在话语间勾勒出对过往人事的思念。

不过可惜的是我和母亲如此亲近的人居然要通过畅聊别人来找寻彼此,甚至不能在对方身上找到记忆的点。

无论是我现在可悲的事业与前程,还是曾经发生在我身上的绯闻轶事,还是从父子关系破裂导致支离破碎的家庭…这些剧痛的伤疤都是我和母亲两个人小心翼翼不敢轻易掀起的涟漪。

或许有些事已经过去很久,但提起时带来的尴尬与无地自容就像是痛觉残留。

这何尝不是一种苦痛的螺旋?

“你…会痛吗?”

再这么无忧无虑、无欲无求的人,都会感觉到痛,即使心灵这个词似乎并没有存在的意义,但总归会在万箭穿心后的某一个小地方,在某一个不起眼的日子,给整体带来痛觉的残留。

晚上安顿好母亲,结结巴巴地交代了护士工作后,我是独自走路回去的。

十块钱出租车的路程,对于曾经的我并不算个事。但现在我倒也是在冷风里冒出了热汗,冷风从衣服的缝隙里钻入,在汗液的蒸腾中感受着奇艺粘腻的某种交织。

我喘着粗气,甚至都不得不将已经湿透的口罩摘掉。孤独昏黄的街道上,只有我一个人在路面上孤独地走,孤独地走上螺旋般的天桥楼梯,孤独地踏上明日。

像一枝意外卷入漩涡的树枝,飘无定所。

睡前打理好种在阳台的植物,将今天的衣服丢入已经生锈、破烂不堪的洗衣机里,精打细算地加入少量的洗衣液便瘫坐在阳台上。

靠着阳台那潮湿摩挲的墙,居然觉得有一种奇特的舒服,暖流趁势被覆全身——原来归于尘土是这种感觉。

我当晚就在阳台疲倦地闭上了眼,梦里是看不到尽头的草地,只有我一个人在不停的奔跑。

啊哈,居然没有因为睡姿不适而清醒…真是难得啊。


从泥土与尘埃中醒来。

在慈悲与虔诚中沉睡。

每一口浊气都仿佛从太古就掀起的尘埃。

我所寻求的庇佑并不仅仅针对肉身。

我在菩提树前许下的不是灵魂的苦行。

我雕塑的菩萨不过泥身。

随风飘过了河流就散入尘世化作因果。

她过不去河畔…

她渡不了我…

医院惨白的灯光明晃晃地照着我那脆弱的双眼。

眼睛是昨天拆的纱布,至今仍然无法直视阳光,我把这个原因归结为药物的作用。

护士不久前跟我说过,今天可以跟着康复师做一些简单的身体机能恢复实验。

重见天日的一刻起,我便翻找起了日历,距离我被子弹擦中头皮昏迷后,至今应该是过去四天了,期间同时完成了民意采集以及庭审,那个罪恶的女人也被送进关押最邪恶之人的监狱一天了。

不过我躺在床上除了偶尔来换点滴和提供餐饮的护士外,我没见到其他色彩。我的眼睛透不过窗外,看不见秋日金色的阳光下璀璨的世界。

我盯着头上圆形的白灯,仿佛眼珠要与它融成一块。

这样的状况持续两天了,我也将在昏迷后苏醒的第三天开始活动一下已经生锈的身体零件。

“啧…”

刚想摆出甩甩胳膊的姿势,却没想到太阳穴传来的剧痛让我一阵眩晕。

“珊月女士。”

门口响起了敲门声以及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护士的声音。

“请进…”

我咬紧牙齿强装镇定,以至于上下颌骨都感觉得到牙齿在“咯咯”作响。

护士进来递给我一张带有照片的卡片,那上面的人我并不认识。

“这是你明天的康复师,准确的说接下来到出院,他都是你的康复师。”护士毫无感情的说道,就好像一个适应算法的电脑。“和你一起安排到这个康复师名下的,还有一个阿姨。”

“好的。”

护士冰冷地进来又冰冷地出去,甚至连来回使用的步数都是一样的。

只不过随着关门声消失她并没有完全离去,而是突然又探回了脑袋。

这一次她没有敲门,紧张地有点像程序出错、失去响应的机器人。

再完美的机器都可能会因为编排而乱码,构成一个完整人类的DNA也会诱发癌症。

完美的东西也会带着致命的矛盾。

“啊对了…”

护士涨红着脸,好像她一整天的伪装就因为这一个意外而宣告失败。

“那个叫李昆界的警察又来找小姐您了,希望您现在可以见他一面…他在总厅的护士站等您。”

护士最后一句话又变回了不带感情的机器,说完后就带着歉意和通红的脸蛋离开。

那个警察…我第一天醒来的时候他就约了我见面,当时的我眼睛没有拆纱布,耳朵也处于半聋状态,不过当时来的人很多,不只是录口供的、法院的,甚至包括了“咔擦咔擦”的摄像机。

我原以为这件事已经结束了,更何况所有人认定的真凶已经被判刑,但没想到第二天这个警察单独来找我。

在我记忆里第一次会面结束后,他就以刑警队队长的身份宣告我可以正常的生活了,这就是我对这个叫李昆界的警队队长带有为数不多的一点印象。

第二次找我的时候被我拒绝了,因为他没有强制审讯的文件,我有权利拒绝一个对我而言的陌生人的会见。

当然对他来说我肯定不是陌生人…我在这个社会上能被文字记载的过去他必然早已烂熟于心。

那我则更有理由拒绝他了。

无论如何,我都不希望我往不好的方面想…但这是第三次请求…

胡思乱想间我不得不挠乱已经被剪的很短的头发。

只有头皮最顶上还剩头发了,而耳上至发际线高度一大圈都包裹着纱布,那里的发囊——至少右边部分估计早被剔除干净。

准确的说现存头发的长度应该还是有齐肩的水准,不过等哪天可以拿开纱布拆线,上面还留着的头发至少可以帮我盖住那一条长痕的伤口,直到我可以做医美将伤口抚平。

苦恼…我并不希望自己被一个毫不相干的人如此关注…准确的说我希望如此,但毫不相干的人应该是互相干涉不到生活的那种…例如我的粉丝…而不是三番五次打扰我的警察。

我记得“零纪年”之前也有不少关于狂热粉丝的报道,他们称这种称为“私生饭”。

“零纪年”后这样的事确实几乎没有,毕竟这个时代对于行为的判断标准,源于一种至高无上的正义。

即所有人认知里认定的正义。

我拿过桌子上的镜子,在那折射光线的玻璃上看清了自己现在的样子。

除了太阳穴位置绕脑袋缠了几圈绷带外,我面部的一切和昏迷前相差无几,除了泛黑的眼圈和憔悴的神色。

我对着镜子瞪眼睛、翘嘴巴、顶鼻子以及鼓脸颊,试图以最好的状态面对这位警察。

如果他真的因为调查而喜欢上我…这是发自偶像的一种顾虑…那么最好尽早把话说清楚,这样可以省去不必要的麻烦。

对方可是警察啊…这是一个不容易被撼动内心的职业,一个宣誓效忠了法律与正义的职业。

他已然如此,即使信佛也会在正义的抉择下,敲碎镀在佛上的金身。

晚上不用输液的我悄悄起身,借着墙边的扶手辅助活动着那几近生锈的躯体。

他在那…我虽然认不出谁是他,但是胸前挂着的工作证就是最好的证明。

护士站有包括那个警察在内的两个人在争执。我在远处的走廊间张望,那里焦灼的气氛并不适合我的插入。

那个叫做“李昆界”的警察确实符合这一形象,唇上留蓄的短胡、干净的面庞以及清爽的穿搭,倒也有种荷尔蒙扩散的感觉。

至于他对面的人…发福的面庞、拉碴的胡子、糟蹋的发型、褶皱的衣物…几乎符合了所有的油腻大叔的条件,而那从骨子里散发的慵懒…有点像所谓的土气。这种说法就像在零纪年前,总有一批喜欢挑事的人将某些人称为“精神小伙”、“精神小妹”一样。

不过他那无神的瞳孔几乎要将我吞噬。啧,那种深邃的眼睛确实如同黑洞般抓人,像是滚入波涛流沙般沉沦,又像沉入平静湖底般死寂。

这应该是个被生活摧残的男人,苟且偷生的时候只能在伤害他的执法者面前呈出不怕死的威风吧。

我内心有一种冲动…这种苟延残喘到开始拥抱自己、蜷缩起来获取安全的人,如果能从外面给予哪怕一丝他不曾得到的温暖…他应该会为这点光、这点热付诸一切吧?

我觉得可以下这个赌注,当然不一定是他,主要是像他那样的人。

啧…原来我早就变了。这种成功快感是单纯得不来的,别人永远只看到成功的结果和伪造出来的假象,谁还会在乎过程的不堪?

更何况这是一个集体意识当道的“零纪年”啊。

应该早已于擦枪走火里死去,现在的我是踏着血与肉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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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案件的详情我不能跟你透露,请谅解。”

“足够了。”

面对电话一头平淡冷静的回复,电话另一头反而慌乱到激动、语无伦次。

“你一定要坚信啊…刑警队不会有人结案了还去麻烦涉案人员的…你一定要对刑警抱有信心。”

“没事的张柯,曾经我的所作所为和刑警队没有关系,我一直都坚信着正义。”

张柯用不易被听清的声音嘀咕几句,似乎隐隐约约地说着“没关系…得看其他人怎么认为啊…”以及“退出的时候几乎给整个警局都带来了公信危机”之类的话。

“谢谢了…张柯…”

陈世结束了通话。

张柯曾是陈世在警局里主管案件后勤部门的同事,而且为人老实憨厚,热情善良。正是如此陈世选择找他询问。

他找张柯的原因很简单,就是询问李昆界出现在医院的原因。

然而跟他自欺欺人的想法不一样,李昆界确实没有理由出现在那里。

陈世内心有一个不愿意想起却又不得不正视的答案。如果李昆界真的怎么做…那委派人究竟是谁?

早上清醒时因为睡姿不正给颈椎带来撕裂般的疼痛,依然在折磨着准备去干销售的打工人。

“喂…智开吗…”

“啊…嗯…”

电话那头传来了拳馆馆长智开低沉的声音。

“陈世…”智开犹犹豫豫的语调暴露了他的焦虑。“你能来趟拳馆吗?”

“现在吗?”

“是的…”

“是发生了什么事?如果是那个孩子治疗需要赔偿,我现在就过去。”

陈世到底在冷静后也感受到内心的煎熬,无论如何不应该跟一个十七八岁的青年那么较劲。

更何况他说的是对的,无论多么扎耳,那为钱卖命进行工作就是事实。

你工作难道就只为了钱吗?这是曾经陈世听到最毁三观的话,但如今他在这句话上动摇了。

他想起了那个男人给他用于开支母亲生病期间杂七杂八费用的银行卡。如果那个孩子需要,看来只能先使用了…

陈世在银行拿不到太多的借贷,现在情况紧急,无论如何都只能动用那个男人龌蹉血腥的钱。

“啊啊啊…这倒不是…准确的说应该是那孩子跟他母亲,就是那天拍录像记录还发网上的妇女,他们要给你道歉。”

“啊?”

陈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昨天到现在都没怎么关注网络上民众的看法,他本以为谩骂不会因为电视的误导播报蜂拥而至。

但他很快清醒过来。这个世界…正义是在集体的认知中的。

准确的说就是集体意识认为你对,你就是对,无论他是否违背法律。

这勾起陈世不好的回忆,同样勾起的还有李昆界最近和曾经自己很像的反常行为。

“你来趟拳馆吧,来了再说。”

即便过去这么多年了,挂断电话后,陈世依然久久不能平静。

整理好衣服,陈世决定先去一趟售楼部见客户。智开已经将昨天陈世发过去的千把块钱重新转回来了,但他他决定扫码骑助力车过去。

路途不远,但阳光很毒辣,在寒风贴着肌肉飞行的空间下,冷与热的交杂让刚升腾的汗水化作透凉的凝霜,折磨在皮肤上开展。

临近中午结束了早上与顾客的会面,虽然仅仅是去拳馆前插曲的三十分钟,但陈世却感觉熬过了千年之苦。

无论是顾客的步步紧逼还是对销售的不信任,都是考验陈世脾气的试炼。他低头哈腰的时候从来没想到,自己曾经做着耻高气昂扬起头颅的神圣职业,如今却在生活的底层,被底层人焦躁地发泄。

他匆匆忙忙赶到拳馆。看样子那个青年和其母亲已经恭候多时,青年焦虑不安的神色以及胖妇人急躁地搓着手,这画面对陈世而言算不上深刻,只是更加坚信这个社会的已然偏轨。

正义的明明不是自己,但获得道歉的确是自己。

从早上一直到中午,青年和其母亲怎么怎么的道歉还是说要赔钱,陈世都不发一言,只是用点头来表示是否。

整个道歉时间不长,陈世没有要那青年一分钱。他们前脚刚离开拳馆,陈世也不顾智开的挽留,后脚就跟着离开。

阴阳…三十分钟前我是一个被顾客谩骂、讥讽的小销售,三十分钟后我是一个被富家子弟低头哈腰道歉的高高在上者…然而两者本质上都构成了我这一个人。陈世心想,他在那本连母亲都记不清楚的书里找到了一些答案。

人生就是一个如同两仪的螺旋。

但是…再精密、再完美的螺旋,在无限大和有限期间,也应该会出现错误,即便这只是概率问题,就好像癌症的出现、机器也会出现的运转错误…那个“天使之殇”的案子看似完美结案,但此刻李昆界突然诡异的行动,证明这个所谓完美的螺旋必然有问题。

陈世走在空无人烟的街上,与之作伴的除了发出沙沙声响的树叶,便是那暗示生命陨落的季节里难得出现的鸟儿的啼叫,就像医院里的充斥死亡与新生,那充满对立的螺旋包裹着这个世界。

说白了就是孤寂,只有孤寂伴随着这个男人一生。


雨天有时候是孩子的乐园,有时候也是孩子的困境。

少年期待雨天是随着长大开始爱上这种静谧,少年讨厌雨天是因为他有时候希望同这种本能对抗。

对,本能。少年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格外的安静,以至于周围的人都以为他厌世了。

但他猜测那才是他的起源,他从出生就被赋予的本能。

这个说法来自寺院,一个高僧这么解释给他。

就好像有些人没有被受教,再初次碰见对一些事有独特的喜好,并有绝对的天赋;有些小孩没有受过帮助教育却乐于助人,有些孩子初生牛犊,却冷静到可以面对冰冷的尸骸…这些都是本能所为。

但是他并不希冀自己被这样的孤独给吞噬。

虽然孤独是人最安全的状态。

即便他很喜欢孤独。

也许这孤独带来的快感是本能给他营造。

总之他开始对世界进行起了思考,在这个贪玩的年纪,他比其他孩子显得老成。

“老爸。躲了这么多年的雨,雨会不会难过?”

他依傍着窗外俯瞰风景,在朦胧里分不清现在是白天还是黑夜,看不清楚哪些是灯火哪些是星星。

“也许会吧。”

父亲轻轻摸着他的头,他同样也在看着雨。少年认为像他这样多愁善感的人应该也有着和自己一样想法。

“当你开始把事物拟人,并从它的身上开始考虑起其感受,那么你的感性程度似乎又进步了。”

“父亲。”少年用质疑的口吻说道。“感性很好吗?老师总说太过感性往往只会为懦弱找借口。”

“没必要美化各种软弱,感性确实如此。”父亲双手环抱于胸前,长叹一声开始述说自己的苦衷。“你要知道父亲的职业是一位律师,无论如何感性和情感都不应该左右我们的判断,哪怕我们是在为犯下滔天大罪的恶魔做辩护,我们也不能因为外界对其的讨伐而抛弃这个人。”

“可是…这样做不就是和坏人为伍吗?”

少年疑惑于世界奇怪的矛盾。

“正义与邪恶是对立的,不过那个看似对立螺旋其实早已充满矛盾。

善恶确实不能单独的来判断,即便法律如此,我们的做法也是如此…但是在我逐渐为杀人犯做辩护的经历看来,我确实是在他所犯下的邪恶里找寻那么一丝看似正义的东西。”

“父亲的意思是正义里会有邪恶,邪恶里也会有正义。”

少年想起在寺庙伽蓝中心的水泥地板上有一个太极图,被分割的两半看似平衡,但各自内心都有一个小小的圆圈。

那黑中有白,白中有黑。

少年平静地看着父亲,他已经被本能磨去了对事物热情的态度。

“我们还是看雨吧。”

成长会失去很多东西,也有说是在失去后成长,总之少年已经没有刨根问底的习惯,他也曾尽量克制自己对事物提前兴趣,但他也清楚不是什么事情都能问到底。

他已不再年少,至少他是如此认为,少年需要考虑照顾别人的感受。

“父亲,雨天只能感受悲伤吗?”

“不是的,你还小,有些感情你现在不能理解。”

“例如?”

“爱情。”

“爱情?”

少年平静的内心产生了波澜,这是父母多年来一直刻意让他回避的问题,如今在这里被提及。

“除了爱情还有吗?”

“其他的复杂感情,总而言之以爱情居多,但说白了在雨天最多的不是情,是思。”

“思念?”

“对。思念是一种独特的存在,即便你们的关系没有爱情,没有友情,甚至不是亲情,也许只是看过一眼的顾客,倒在心底留下过痕迹,雨天的来临也是那个人拖你入梦的时间。”

“不认识的人也会有这种感情吗?”

“你以后会知道。”

少年独自一人走到门外,在屋檐下看着雨点失落城市,朦胧让思念膨胀。

他试图模仿别人等待着某个人归来,就像其他人期盼的那样。

但他终究领悟不到一些事物,即便这孤独给他带来安全与静谧,让他感觉自己内心还在思考,自己仍然像个人一样活着。

有些事物需要社会关系来营造,有些情感需要两颗心碰撞而诞生。

得到什么就会失去什么,就像这雨天给他带来中意的静谧,却也给世界带来浓厚的愁怨。他只能这么安慰自己。

风扫过少年的脸,也湿透少年的心。

他想起小时候是不是自己总在雨天分享我讨厌的事情,于是乌云忍不住抹了眼泪。

感性是好事,也许自己对真正的美好还抱有幻想,即便这样感性的世界在此刻看来并不会来临。

“世,快回来吧,雨变的很大了。”

门是开着的,父亲的声音在门后很远的长廊尽头响起,少年和他的世界仿佛隔了一个雨天。

“你快回来吧,我看不清你的样子了。”

雨是混沌,雨是感性,雨是情感。

大雨模糊了视线,就好像它所表示的事物也会如此。

乌云倾覆了世界,至于云层之外是太阳还是黑夜,只剩期待的人还怀抱希望,其他人都沉浸在雨天思念的醉生梦死。

不可能存在纯粹的正义与邪恶。

少年知道那不是简单的对立,只是他找不到一个说法来解释,便让这过去的碎片沉睡到如梦的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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