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一一年深秋，距离发工资的日子还有一个多星期，大家都已经开始翘首盼望着这次公司能把所有拖欠自己的工资都给结清了。可等到了发工资的那天却只是在补窟窿，有时候甚至是越补越大。员工的耐心一点点被磨灭光了，到目前为止，益坚已经被拖欠了整整三个月工资，银行卡里只剩下了几千块钱，要是再继续这么拖欠下去，他连房租都要交不上了。
益坚看不到希望，他也开始准备复习面试资料，同时整理这两年来做过的一些项目。一个月后，益坚觉得自己准备的差不多了，他开始投简历了。
其他同事都已经找好工作，很多人面一两家就能找到工作，差一点的面两三家就能找到工作，而益坚已经接连面了四五家公司了，还是没找到工作。
找工作对益坚来说，似乎总是倍感艰辛，他需要比其他人经历更多无法想象的苦难。高中学历仿佛吞噬了他的前途和命运。
现实在不断地挑战他的底线，让他彻底崩溃。在这个行业，他觉得自己就像那过街老鼠，到处受到学历歧视。他曾经也想过要离开这个行业，他想去学厨师，从头开始。他觉得厨师好啊！不会被人看不起，公平竞争，只要肯吃苦用心干，也能赚到这个钱。
益坚望着天空，眼泪忍不住地往下流。唯一支撑着他继续坚持下去的是：他还相信，撑过这几年，等有三年以上的工作经验，成了这个行业的老师傅，就会慢慢变好的。
一天，益坚接到一个电话，那人问他考不考虑外派去阿励科技上班。益坚不懂外派是什么意思，这是他第一次听说，但他听懂了去阿励上班。阿励这家公司家喻户晓、前途光明，是很多程序员所向往的，益坚也不例外。于是立马就答应了她去参加面试。
面试是去阿励现场面试的，益坚扎实的基础和出色的技术能力，当场就被面试官看上了，工资也涨到了一万三。回去的时候，益坚兴奋地握住拳头，激动地自言自语：“我他妈的真是个人才，高中学历怎么了，过去的已经无法改变，当下我会加倍努力奋斗，我要出人头地。”
他不知道外包意味着什么，此刻真的以为自己面试进了阿励。先前还备受打击，现在已是自信满满。他觉得人生就像一场马拉松，死亡才是终点。目前的落后只是暂时的，只要后面觉醒过来，努力奔跑，鹿死谁手犹未可知。
在世X科技交接完手头的工作，他就去入职了。入职当天，他先来到外包公司，公司不大，只有十来个员工。这一天来办理入职的有四五个小伙伴，办理完入职后，一个漂亮的大学生摸样的人事站在他们面前，说道：“各位，今天在这里办完入职，以后就不用来这里了，你们的办公地点在阿励。等会我带你们一起过去，不远的，很近，走走过去就行了。”
一路上阳光明媚，绿树成荫，清风吹拂着人们的脸庞。小伙伴们各自介绍着自己在阿励上班的部门，怀着对阿励的憧憬，步伐轻盈地朝前走去。
一会儿功夫就到了，人事联系了小伙伴们在阿励的部门负责人，通知他们来大厅接自己的小伙伴。不一会儿，各负责人陆陆续续来到大厅接走自己的小伙伴，这些小伙伴虽然是同一个外包公司的，但之后却再也没见过面。
益坚看着这个负责人，就是之前面试他的其中一位面试官，半白的头发，戴着一副厚厚的眼镜，身上穿着冲锋衣，脚上穿着一双登山鞋，看上去严肃不苟的样子。
看着负责人半白的头发，益坚就明显感受到：这是位高手！
负责人亲切地对益坚说道：“我们先去IT部门领下电脑，然后再回工位。”
从IT部门出来，益坚抱着电脑主机，负责人帮忙抱着显示器，两人一起来到了工位前。负责人对着团队众人说道：”今天，我们团队来了位新伙伴，叫益坚，大家欢迎下。“
“益坚，要不你先自我介绍下。”负责人接着说。
益坚腼腆地介绍道：“大家好，我叫益坚，从事开发工作已经两年多了，我喜欢学习钻研技术，请大家以后多多关照。”
接着负责人踊跃地介绍自己：“你好，我叫风尘，也是开发，负责带这个团队。对面那个白衣服的叫归客，你以后就跟着他混，工作中碰到什么疑难杂症找他就行了。“立马又补充道：”生活中碰到什么疑难杂症也可以找他，哈哈……”
归客听到后，面带微笑地站起来：“你好，我叫归客，开发，在阿励工作三年了，以后工作中碰到什么问题可以一起探讨。”
旁边戴着眼镜挺文艺的女生站起来介绍道：“你好，我叫三秋，开发，工作刚满一年，以后请多多指教。”
益坚看着三秋心想，女开发技术能力行不行啊，才工作一年。在互联网这个行业，女程序员像国宝熊猫一样，给人普遍的印象就是：技术能力不怎么样，但是一出问题，一大帮男程序员围着她帮忙解决问题。
旁边穿黑衣服的，不停地敲着代码，清瘦的身材，苍白的脸庞，凹陷的眼睛上带着一副黑框眼镜。他从百忙之中抽出身来，介绍道：“你好，我叫子豪，开发，在阿励工作三年了，老家宁波的。”
看着他的样子，就知道他很忙，大家都叫他豪哥，工作负责靠谱。
还有两个女测试，挨个自我介绍完后，风尘走到角落，拍了一下他的肩，说道：“赶紧介绍下自己，益坚和你是同一个外包公司的。”
他瘦瘦的个子，穿着潮流，眼神没有光，好像在这里干得不怎么开心。他勉强笑着站起来介绍道：“我叫皮林休，开发，就比你早来了一个月。”
益坚看着他微微低着头，感觉他挺内向的，不太爱说话。在他的工位上除了一个水杯，空空如也，好像随时都要跑路的样子。反观其他人的桌面，都摆满了各种私人物品，在风尘的工位上，甚至摆放着一只玻璃缸，里面养了好几只小乌龟，简直是把公司当成自己的家了。
“今天是不是该归客请大家吃饭了？”三秋开玩笑地说道。
“好啊，没问题，中午谁开车？安排下。”归客爽快地回答。
“我开一辆，豪哥开一辆。”风尘笑着说，“中午大家放开吃，不要客气，归客请客。嘿嘿……”
原来阿励的工程师工作量比较大，所以公司会给到团队一些外包资源，来帮助他们一起完成工作。在这个团队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只要新来了小伙伴，安排在谁那里，谁就要请大家吃饭。
下午，归客把一些资料发给益坚，让益坚先看起来，慢慢了解业务。资料整理地很清晰完善，不愧是大公司。一连看了三天，业务差不多了解了，之后就开始熟悉代码，又过了一周，益坚开始上手干一些简单的活。
阿励跟外面的小公司确实不一样，益坚原先自认为自己技术能力不差，但在看到阿励的技术架构后，也只能望洋兴叹。阿励有自己内部使用的技术框架，需要重新深入学习，搞懂原理，才能在工作中游刃有余。入职后的第一个月，益坚很不习惯。为了尽量避免自己上班时焦头烂额，于是下班后他把电脑带回家，学习到深夜。
益坚觉得吃点苦不算什么，决不能在工作能力上，被人看不起。
在痛苦煎熬中度过了漫长的一个月，才算是初窥门径，开始可以独立自主地完成归客派给他的任务了。
随着时间的推移，益坚工作越来越顺手了，外包一般只会被分配一些不重要的，没什么技术含量的，重复性高的脏活累活。由于益坚工作和技术能力都跟正式员工不分伯仲。风尘开始慢慢地把一些比较重要的任务分配给他了。
皮林休虽然比益坚早一个月入职，但是他似乎迟迟不能上手干活。他被分配在三秋下面，三秋给他分配了一个任务——同步权限数据。快一个月了还没有完成，也不主动找三秋反馈问题，一个人坐在角落，不知道干什么。可能是小公司跟阿励的技术跨度太大，他迟迟无法适应。那天三秋失去了耐心，她主动找风尘反馈了这个情况，风尘给皮林休下达了死命令，这周必须完成任务，不然就打包走人。
一周后，果然没再见到皮林休了。听三秋说，星期五下午，皮林休喝了酒找她谈话，说他在这里很不习惯，他要走，离开这里以后他打算不干这个行业了。
在阿励，益坚不但学到了技术，还开阔了自己的眼界。周围的正式员工那都是卧虎藏龙。益坚后来了解到，三秋是武汉大学本硕连读。归客是浙江大学的，风尘是海龟。在这里就算博士那也是满天飞。俗话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嘛。
益坚的工作能力得到了整个团队的一致肯定，团队里的人都把他当正式员工看待，益坚跟他们一起打拼，早上九点上班，晚上最早也要到十点以后下班，十二点以后也是司空见惯。做的事情也跟正式员工并无二异。好几次，风尘面试完外包回来，感慨地叹息道：“现在的外包水平太差了，要是都像益坚那样靠谱，该有多好啊！”
益坚听到后，心情就像这句诗写得：“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得到风尘老大的肯定，他觉得自己所有的辛苦付出都是值得的。
晚上十一点左右，益坚打算下班回去了。他望着窗外公司的大门，依旧是车水马龙，门庭若市。
“我已经快一年没有看到过下班的太阳了。”益坚感慨道。
”我也一样，好向往下班的时候还能看到太阳的生活啊。“三秋眼神里透露出了一些对生活的热爱。
益坚辛苦并快乐地工作着，时光荏苒，一转眼到了年末。外包有自己的年会，虽然干了一年，但是外包公司的同事，益坚一个都不认识。外包公司的年会在周末举办，可益坚周末要回绍兴，所以没有参加。
阿励的年会很多，有团队年会，部门年会，公司年会。益坚受邀参加了团队年会。越努力越幸运，当晚抽奖环节，益坚抽到了二等奖，价值八百多的kindle电子书。益坚真的很喜欢这个奖品。本来外包是不参与抽奖的，但是团队的人早把益坚看成自己人了，风尘私下把二等奖内定给益坚，犒劳下他今年的辛苦付出。益坚完全融入到了这个大家庭，感受到了它的温度。
三月的天气总是下着濛濛细雨，让人感觉好像什么都是湿哒哒的。益坚跟同事吃完饭从食堂走出来，在食堂和办公楼的过道大厅，新开了一家健身房，里面灯火通明，崭新的健身器材，蓝色台面的台球桌，整整齐齐地摆放着。它没有大门，好像是对整个园区所有的人免费敞开着。
风尘看着新开的健身房，忍不住想要进去撸铁：“走，去锻炼锻炼。“
益坚跟着风尘一起进去了，他们拉完胸，来到跑步机前，风尘站了上去，调成快走模式后快速地走着。益坚第一次玩跑步机，他小心翼翼的踩上去，好舒服的跑道，刚站上去没多久，一个工作人员走了过来。
“请你出示下工牌。”他对益坚冷冷地说道。
由于外包的工牌和正式员工的工牌颜色不一样，这让益坚很不爽，他觉得这小小的工牌硬是把人分成三六九等，他不想让别人一眼就看出自己是外包，而被人戴着有色眼镜看待，所以，工牌总是被他放在口袋里，要用到的时候才掏出来。
益坚尴尬地从衣服口袋里掏出工牌。工作人员看到后，斜着眼大声地说道：“对不起，外包不能使用跑步机。”
这声音仿佛像火车的喇叭声那么响亮，可以被整个园区的人都听到。
益坚涨红了脸，他先是感到羞辱——发现周围的人都用异样的目光看着自己；然后是气愤——他迅速跳下跑步机，心中骂道，谁他妈的稀罕你们的跑步机；最后是无奈——灰溜溜地走开。
风尘看到这一幕很无语，他马上走下跑步机，义愤填膺地跟工作人员理论：“我们是一起的，为什么不让使用。”
工作人员振振有词地说：“上面规定，跑步机只能正式员工凭工牌使用。”
风尘不屑地骂道：“兄弟，一台破跑步机有必要这么搞吗？都是中国人。”
他俩扭头就走，在出口处看到归客和三秋在打台球，台球桌很漂亮，只是插球杆的架子却是空的，架子后面的墙上贴着一张纸，写着：“凭员工工牌到服务台领球杆”。
益坚心里骂道：“草你妈的，老子又不是花钱打不起，你这他妈的是搞歧视。要被砍头的！”
“等会谁输了，就换其他人上。”归客一边瞄着球一边说道。
风尘笑着回答：“好啊，益坚你也来一起玩几把。我要让你们见识下我的杆法！”
益坚尽兴地玩了几把，心情舒畅了很多。回到工位上，看着三秋挂着的工牌，此刻变得厚重而神秘。这工牌居然可以把人分成三六九等。益坚开始渴望转正，幻想着转正以后自己也可以挺直腰板、堂堂正正地佩戴工牌。
一天，风尘对益坚说：“等会下午三点，有一个比较重要的项目，是关于门禁权限的。到时候我跟你一起去参加这个项目的评审会。”
下午三点，风尘和益坚来到一个大会议室，另外一个协作团队也来了两个人，自我介绍后，益坚了解到对方一个叫花间，一个见张松。张松和益坚一样也是外包，不过张松工作能力强，花间对他很满意，据说已经被内定，马上要转正了。
项目方案讨论过程中，张松对风尘是客客气气，对益坚却是高傲冷眼。益坚说出自己对项目的想法，张松不认真听，却觉得益坚的想法不够严谨。反倒是花间耐心得听完，之后还对益坚的想法赞赏有加。
项目开发过程中，益坚对张松提供的接口有点疑问：“张松，你这个接口，里面的逻辑是什么，我想了解下。”
张松却不耐烦地说：“你不用管里面的逻辑，会用就行了。怎么用自己看说明文档！”
“我会用，但是我这边需要了解到接口内部的逻辑，不然无法保证项目的严谨。”益坚解释道。
“我刚才不是说过了吗，接口你只要会用就行了，不用了解内部逻辑，我很忙，没时间。”
益坚找风尘反应了这个事情。风尘安慰道：“这件事交给我，我去跟他说。”
张松看到风尘来找他，立马变得毕恭毕敬，不厌其烦地把他提供的接口的内部逻辑都介绍了一遍。风尘离开的时候，还拍马屁说道：”大佬，慢走！“
益坚在旁边，目睹了这一切，他冷笑道：”外包何苦为难外包。“
益坚害怕参加阿励的各种活动，什么机器人编程比赛活动，汽车内购活动，明星内部见面会，等等。他怕走到门口被人拦住，“对不起，外包同学不能参加”。
他跟亲朋好友都说自己在阿励上班。他知道自己在撒谎，可接着他又自己说服自己——尽管只是个外包，可确实是被外派在阿励上班，没说慌啊！益坚的亲戚朋友真的都以为他在阿励上班。
虽然益坚月薪有一万三，可在园区里，还是到处受人歧视，依然是一个局外人。
在团队里面大家就像亲人一样——这也是益坚一直坚持下去的原因。
私下风尘和益坚关系非常好，像兄弟一样。
有一次周六加班，风尘刚买了辆黑色的大龟电瓶车，下午事情忙完了，风尘一定要拉上益坚去兜风。益坚还是第一次坐男同事的电瓶车，感觉挺尴尬的。风尘毫不介意地说：”没事，赶紧坐上来。“
益坚一个跨步坐上电瓶车，这画面就像灌篮高手里的樱木军团，几个人共挤一辆摩托车，彼此的隔阂都消失了，像小时候的玩伴一样。
电瓶车飞快的行驶在马路上，两旁的树木不断地后退，后视镜里面的天空很蓝。一直开一直开，开得很远，迎面的风吹乱了他们的头发，此刻的心情是放飞的。回来的路上，车速明显慢了下来，益坚担心电会不够，于是就对风尘说：“风尘，电瓶车快没电了，我先下车，你一个人开回去，估计还能撑到公司。”
“没事，你坐好，等没电了再说。”
又开了一段路，车速越来越慢，益坚坚持要下车。
“我自己会想办法回去的，你一个人慢慢开回去或许还能撑到。”
风尘开着电瓶车，渐渐地消失在马路尽头。益坚一边走一边欣赏沿路的风景，不远处看到一个村子，走近一看，高高低低、参差不齐的楼房，菜市场门口人头攒动，马路边摆着很多地摊，有卖烤鸡的，卖皮带，卖十元三样的生活小用品等等，耳旁还萦绕着“十元三样，三样十元，卖皮带了，比牛皮还牛的皮带……”益坚仿佛穿越到了绍兴的农村老家。
回到公司，红彤彤的夕阳照进办公室大楼。风尘正在工位上逗他养的宠物龟。
“你回来电够用吗？”
“到公司附近一点电都没了，我后面是一边开一边用脚划的。下次把电充满，再一起去兜风。”
益坚望着窗外的夕阳，心中感慨道：“多么有温度的一个团队。可自己被贴上了标签，最终只能是一个局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