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二二年八月初，夏日炎炎，烈日依旧高照，白刺刺的阳光让人睁不开眼。河道两旁的柳枝无精打采地低垂着，没有一丝微风。人们的耳边不断地充斥着急促烦躁的蝉鸣声，使人们的心情也跟着烦躁不安。湛蓝湛蓝的天空安然地悬浮着一朵朵又浓又白的云朵，清晰明媚就像刚洗过一样。
外面像一个火炉，浙江图书馆里面却是凉意十足，这是一个绝好的避暑圣地。刚好碰到学生放暑假，自修室的座位那是一座难求，需要在开馆前提前排队。里面绝大部分是学生，其中很多考研的，他们的座位上全都放着厚厚的考研资料，低着头认真地学习，像一条条书虫，沉浸在书的世界里。
一位三十多岁的壮年男子，坐在这些学生中间，很是突兀。
他身穿白色全棉T恤，拼多多买的，五十块钱两件；黑色运动短裤已经微微泛白；脚上穿着回力牌网格面料运动鞋，他觉得只要穿着干净舒服就行了。眼睛盯着电脑屏幕，若有所思地轻敲键盘，电脑是苹果的，花了两万多块钱。在电脑的左边放着一个玻璃杯，里面泡着茶叶，杯子很大，大到一杯就足够喝上一天。右边放着几本文学写作教程和优秀作品赏析。
照道理他这个年纪应该在上班养家糊口啊！可怎么每天来图书馆跟这些未谙世事的学生混在一起？
原来他最近被裁失业了，所以每天来图书馆写作创业。他的名字叫高益坚，一米八十三的个子，鼻梁很高，他总爱笑，就算心情不好，他的脸上也总是挂着笑容，给周围的人满满的正能量。他来自绍兴农村，父母没上过一天学，今年三十五岁，从上大学开始到现在，客居杭州已经十六年了，是一个有着十多年工作经验的大龄程序员。
在杭州，程序员可以分为两类：一类是“大厂程序员”，他们中绝大部分都拥有高大上的学历，虽然上班辛苦经常加班，但是工资待遇很nice，是程序员圈子里的香饽饽。另一类是“小厂程序员”，他们中很多都只有大专学历，这辈子都很难进大厂，只能去竞争那些大厂程序员看不上的工作岗位。
而益坚是小厂程序员里面最低级的，他只有高中学历，只能去一些急缺人或很难招到人的小公司上班。益坚努力拼搏了十多年，在这十多年里他干得是最脏最累的活，本以为随着工作经验的增加，成为经验丰富的老师傅以后，就可以咸鱼翻身，进大厂。但现实跟他开了一个很大的玩笑，他一直努力上班，努力提升自己的技能，可到了三十五岁还是没能混进大厂，更让人意想不到的是：三十五岁以后反倒更难找工作了。他饱受着频繁失业所带来的一事无成之恨和漂泊无根之苦。
在程序员圈子里，经验丰富的程序员不叫作“老师傅”，而是叫作“大龄程序员”，就像“大龄剩女”那样颇具讽刺色彩。
有两条路摆在益坚面前：第一条路是继续全身心地投入到技术的学习专研上，对技术死磕到底。他想到这十多年来，加班熬夜就是家常便饭，总有一天自己的身体会吃不消，那就得失业，一失业就没有收入，这是一条死路；
第二条路便是提前分出精力铺好退路，做到防患于未然。
年轻的时候，益坚曾经坚定不移地选择了第一条路，可随着年龄增长，他看得也越来越通透，最后选择了第二条路。他一点都不怕吃苦，怕的是不给机会。他想好了退路——去当作家，作家不怎么看学历，只要能力强，就可以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作家是可以终身写作的，而且越写越吃香，什么“大龄程序员”见鬼去吧！这是条活路。
益坚坐在书桌前，正在专心致志地构思一个故事场景，突然一旁的手机震动了起来，拿起来一看，是父亲打来的。他接起电话，一端的父亲问道：“益坚，我今天怎么收到一条短信，说什么八月起，X美网络公司将不再为高益坚缴纳社保，这是怎么回事，你知道吗？”
益坚听到后很吃惊，一下子不知道怎么回答，于是随口圆了个慌：“我也不太清楚，应该是骗子短信吧！现在骗子太多了。”
心里却暗暗地说道：“靠，完了，事情要露馅了！”
“嗯，现在短信诈骗真是猖狂，乱七八糟的……”父亲信以为真气愤地说道。
挂了电话后，益坚眉毛紧皱，心下疑惑，暗暗思忖道：“为啥我被裁不到半个月，家人就收到断缴社保的短信，就算是友情提醒，也只需要通知本人就行了。要是因这个短信被家人猜疑到是自己失业了，那家人得有多担心。教我如何全力安心地创作呢！”
刚才写作的灵感一下子烟消云散，益坚越想越气，心里暗暗骂道：“妈蛋，老子又不欠你们钱，老子也是没有办法才停缴社保的，至于发短信让家人知道吗，这也太恶劣了！”
过了一会，益坚慢慢冷静下来：“这条短信的出发点是好的，为了让家人提醒当事人不要断缴社保。又或者是自己错留了父亲的号码……到底什么情况是查无实据的。反正短信都已经收到了，与其胡思乱想浪费时间倒不如把这个时间省下来用于写作。现在只希望能蒙骗过关，菩萨保佑……”
这事对于别人来说可能不算什么事，赶紧再重新找个工作就行了。可对于益坚来说，却是件很麻烦的事情。
为啥呢？
原来一年前，益坚所在的公司就开始陆陆续续地裁员了，他的直属上级领导半年前已经被裁了，每当看到一些人被裁，益坚仿佛看到了自己被裁的样子，于是就更加坚定努力地学习文学。他时刻准备着，计划着被裁后拿着赔偿转行去写作，他不想家人替他担心，他打算做一个孤勇者，等转型成功衣锦还乡后再慢慢告诉他们。
所以在被裁后，益坚依旧跟往常一样，在杭州租房子，星期五晚上回绍兴，星期一早上背着电脑包坐地铁到杭州假装上班。其实也算不上假装，以前“真上班”那是给别人打工，现在“假上班”是给自己打工，只不过是换了个老板，老板是自己而已。
可现在这个短信很可能会提前暴露他的计划，一旦暴露，事情就麻烦了。首先他得说服家人，其次就算说服了也还是免不了不担心受怕，毕竟一个三十五岁的人突然说要转行当作家，这是一件很让人觉得不可思议的事情。虽然暴不暴露结果是一样的——他始终都会坚持自己的主见，义无反顾地走上作家这条路。
所幸的是，父亲并没有多想，这件事就这样有惊无险地过去了。
晚上，天空浓云密布，看不到月亮和半颗星星。益坚站在闷热的阳台上，没几分钟就已经汗流浃背了。看着楼下陆陆续续加班回来的人们，他的思绪涌上心头，题诗道：
行人匆匆欲断魂，
弃业从文意志坚。
眼前乌云遮盖天，
定教拨云见月明。
益坚有个很要好的同事叫李墨，由于关系比较好，所以经常说些心里话。在益坚被裁的前几天，两人一起去吃午饭，聊起互联网大规模裁员的事情。
李墨看着路边大门紧闭的商铺有感而发：“之前这块地方是多么的热闹繁华，可现在却是一片萧条。听说现在互联网行业也在走下坡路，到处裁员。”
“嗯，我也听说了，连阿里，腾讯也都开始大批量裁员了，这些大厂毕业出来的牛人要跟我们抢饭碗了，不好搞。”益坚叹了口气说。
“互联网行业红利已经过了，后面估计会越来越难，你未来有什么打算吗？”
“我啊，打算转行去当作家，你可别告诉别人，我时刻准备着，万一哪天被裁了，我就去图书馆自修室写小说，写作这条路我已经准备两年多了！”
“什么……你打算直接全职写小说？怎么不考虑下先找个轻松点的工作，然后一边上班一边写作呢。”
益坚认真地诉说起自己的理由：“嗯，我两年前尝试过副业写作，但是你知道的，互联网行业太忙了，下班又晚，下班后还要值班处理各种问题，经常写到文思泉涌，一看时间凌晨一点多了，如果马上停下来去睡觉，大脑非常兴奋，完全睡不着；如果继续写，第二天高强度工作完全扛不住。这种感觉太难受了，所以我这些年下班后只学习些文学、历史、哲学、地理等知识，阅读些名家作品，为将来全职写作打下坚实的基础。”
“我个人还是建议你可以先找个轻松点的工作，兼职写作，这样可以赚两份钱，压力又小。”
益坚心想：“哪这么容易找个轻松点的工作，我倒也想找个轻松点的工作，一边上班，一边写作。可我只有高中学历，每次找工作都异常艰辛，最后就算找到工作，也只能干最脏最累的活，你根本体会不到我的痛苦。”
除了在面试的时候，益坚会跟别人说下自己的学历，其他任何时候他都瞒着不说，除非别人问起来，他就回答说自己是普通本科。
益坚故作高傲地对李墨说：“我就是因为放不下现在的工作，成为作家的梦想在我心中燃烧了两年多了，我怕再拖下去它就要熄灭了。这次互联网大裁员，或许就是上天给我的启示，是时候让我去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了！”
紧接着打趣道：“如果有个人跟你说，他要离开工作了十三年的行业，去当作家，你会不会觉得他是个傻逼？”。
“说实话，我会觉得他脑子有病！嘿嘿……”李墨说完忍不住笑了一笑。
“说真的，转行当作家，没有一个人看好我，包括我老婆，只有我自己看好自己。”
有时益坚也觉得心里没底，像摸着石头过河。他经常开玩笑地试探身边的朋友，问道：“我有个前同事，说不要当程序员了，要转行全职写小说，你说他逗逼吗？”
几天后益坚被公司裁了，比他预料的要早了几个月。被裁那天他表现得和往常一样，下班后照常有说有笑地跟同事一起吃饭，吃完饭回到公司，他也不收拾东西，而是加班到晚上九点，等同事都走完了，他才开始独自收拾打包自己的东西。
他不想让同事看到自己打包东西的样子，怕一帮人围上来问东问西，因为他觉得自己现在就像一条落水狗。就算这样，第二天还是会被同事发现自己离职了，他完全可以想象到第二天上班的时候，同事们在那议论纷纷的样子。管他的，眼不见为净。
收拾完东西，整整两大袋。他看了看四周没人，拎着袋子快速地走进电梯，虽然东西挺沉的，但是他的动作却很迅速，他怕撞见同事，紧接着各种盘问。出了电梯，他快步走出公司大门，来到自己的电瓶车旁边。踏板上放一袋，手柄上挂一袋。夜晚的天空飘着濛濛细雨，附近商铺的广告牌在细雨中朦朦胧胧地亮着。
益坚看雨下得不大，打算不穿雨披，直接骑回家。可一路上雨越下越大，他无奈地停下来，穿好雨披，抬头望着路灯周围的雨点，像是被泼下来的一样。急速的雨点打在脸上发痛，眼睛不断地进水，他把眼睛眯成很细的一条缝，孤勇地穿梭在路上。
在倾盆大雨的笼罩中，他触景生情：“明天我就要创业写作了，这么大的雨难道是要预示我什么吗？”
创业后，益坚每天仍然按照上班的作息时间，早上八点半背着电脑包去图书馆写作。晚上六点离开图书馆回出租房。
星期一早上，益坚跟往常一样，背着双肩包，坐地铁去杭州“上班”。他虽然意志非常坚强，但是心态却不由自主地发生了明显的变化，他觉得现在没有以前那么踏实了。以前是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天一亮一天工资又到手；而现在是过一天则感慨又一天零收入，总觉得心慌慌的，不踏实。
这天益坚在地铁上碰到了一位五十多岁的中年妇女，绍兴口音，只见她正在问旁边的大爷，龙翔桥怎么走？大爷貌似也不是很熟，但却很热心地在帮助她，跟她解释了不少时间，可她还是不太明白。
益坚忍不住用绍兴话开口道：“我要路过龙翔桥站，你跟着我走就行了，等会到站了，我会告诉你的。”
中年妇女笑着说：“谢谢你啊，你这是去杭州上班吗？”
“是的，去杭州上班。”
“你每天绍兴杭州来回？”
“不是每天来回，是星期一早上去上班，星期五晚上回绍兴。有时候下班早也会回绍兴。”
“我今天是去龙翔桥帮侄子的外贸公司发传单的。你在杭州做什么的，工资很高吧！”
“工资还行吧，我是做计算机工作的，这个行业确实工资挺高的。”益坚不想到处宣扬自己在写作，他觉得在大部分人眼里，写作就代表着失业。
“你学历很高吧，工作这么好，我儿子才大专学历，三十岁了，还没结婚，现在在家里帮我看店。你觉得我儿子现在去干计算机还来得及吗？”
益坚心想：“我只是高中学历，十多年了，饱受学历之苦。虽然工资还算蛮高的，但是背后的艰辛，有谁知道。”想到这，他真心不想让陌生人再去趟这浑水，于是发自肺腑地说道：“个人建议，还是不要了，大专干计算机没啥优势，会比较辛苦。”
“我那时候是想让我儿子去高复考个本科，可他不听我的。对了，你手机号码多少，我让我儿子联系你，帮忙介绍介绍工作。”
益坚想到现在自己都失业了，“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于是不好意思地说道：“还是不交流手机号码了吧！”
中年妇女看了一眼益坚，感慨道：“我儿子要是像你这样，高学历，高工资，那该有多好啊。”
益坚看了她一眼，心里一股说不上来的滋味。
跟往常一样，益坚照例来到图书馆写作，这天在益坚对面坐了一位学生模样的年轻男子，手里拿着本《Java编程思想》，正在那认认真真地一边学习一边记笔记。益坚看着他想起了自己十多前的暑假，那时候自己还在上大学，经常来这个图书馆学习编程技术。自从上班后就再没来过，时隔十多年，沧海变桑田。
图书馆还是老样子，桌子还是原来的桌子，椅子还是原来的椅子，说不定图书管理员也还是原来的图书管理员，只不过当年芳华正茂现在已经年老色衰。益坚望着天花板，时间一下子穿越到了十六年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