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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料之外①

发表时间: 2022-12-12

“野丫头,你他妈都上报纸了知道吗?”

电话那头有呼啸的风声和嘈杂的汽笛。带着浓重地方口音的男声掺在其中,急雨一般令人发怵:“说,昨儿那个在三里街骑我摩托撞墙的疯婆子是不是你?!”

“我——”

“你什么你,那辆摩托跟了我三年,我靠它赚了三座国赛奖杯——他奶奶的!”那人咬牙切齿道,“莫小岚我记住你了,你他妈给我等着!”

说罢,不等莫小岚张口,对面已是忙音。

莫小岚皱着眉头,视线在地板上空旷的一角停留了很久。随着心电监护仪“叮”地一响,她突然猛然打了个寒噤,被钢筋固定的右腿顿时痛得撕心裂肺,鲜艳的殷红从纱布边缘浸出,沿着细密的针脚徐徐蔓延。

“唔……”

莫小岚身子一软,手机滑落到枕边。

来换吊针的小护士显然也被电话里那一通发狠儿的责骂吓懵了,直到输液管几近流空才回过神来。她娴熟地换了新的吊瓶,刚要收拾治疗车离开,衣摆的一角忽然被莫小岚伸手牵住。

“我问你,你说实话,”莫小岚沙哑着嗓音,虚弱地蠕动褪了血色的嘴唇,“还需要多少钱?”

她仰视着小护士,眸子里似有浮光跳跃。

被汗水濡湿的发丝贴在额头和脖颈上,本就高挺的鼻梁和颧骨在仰躺的姿势下更加突出。从病号服里伸出的那只手臂,手腕以上满是纵横的伤痕,有的已经结痂,有的被盖在无菌敷料下面,还在慢慢地往外渗血。

小护士表情一僵。

“我不知道你的治疗方案,具体的数字得去问主管医生,”她说,“但根据我以前的经验来看,上万是肯定的。”

莫小岚心头一沉,拽住小护士衣摆的手指一寸一寸地失去力气;方才眼睛里的浮光,也像迫近黄昏的夕阳,随着下垂的眼帘而渐渐熄灭了。

-

那个名叫温知予的年轻人从位于市郊的医院徒步走到城区,在兴塘桥最热闹的桥墩子底下躺了一宿。

他没睡着,即便想睡也不能。

兴塘桥是这座小县城里规模最大、年份最久的高架桥,从钱塘江这头连到那头,两边分别接续着东西城区里仅有的两处高架。钱塘江东岸是新城区,虽然写字楼鳞次栉比、霓虹灯炫彩斑斓,但基本没有规划像样的社区,自然也没有连缀成片的居民楼。烟火气儿都在老城区,也就是兴塘桥的西头。桥下矗立着几根十个壮汉也合抱不来的粗桥墩,其中一个恰好位于老城区两条主干道的交汇处。当年设计城区交通的时候,考虑到机动车都被分流到高架桥上去了,俩主干道的这一段儿只通行非机动车和行人,便没再设置红绿灯。

这一来,桥墩子底下就热闹了。没有了红绿灯,俩主干道交错往来的自行车电瓶车就要吵架。除此之外,跳广场舞的、唱卡拉OK的、摆摊叫卖的、木工泥工揽活儿的,还有懒得跨城区通勤打算就地睡觉的工人,通通都挤在这桥墩子旁边,一唱一闹一吆喝,衬着此起彼伏的车铃和汽笛和花花绿绿的氛围灯,简直掀翻了天。

温知予从兜里掏出白天穿过的那件无菌服,把它捋平整了之后,铺在桥墩下的石牙子上,然后躺在上面,一条腿蜷曲起来,漫无目的地望着钱塘江东岸的楼宇。

黄昏迫近,森兰的夜幕慢慢爬上天空,织上写字楼的顶层,然后一点一点地蚕食着西边的火烧云。今天的火烧云格外绚烂,像熊熊燃烧的火焰,被快闪摄像定格在汹涌灿烈的霎时。

温知予静默地躺着,虽然面无表情,秋潭一般深邃的眸子里却缝满难以言喻的落寞。有车辙咔咔啦啦地在他身旁轧过,沙砾被碾进柏油路的缝隙,带着一阵沁着雨后泥土芬芳的徐徐微风。

温知予保持着这个姿势,直到两条主干道已经鲜见人烟。跳广场舞和唱卡拉OK的人们回家了,吆喝叫卖的小贩们收摊了;打算在桥墩子旁边过夜的,也纷纷躺着靠着眯起眼睛打盹儿了。捱过夜里十点,周遭的世界就像突然被按下了静音键——前一刻钟还是乱糟糟闹哄哄的,此时竟连二十步开外路边矮冬青丛里的蛐蛐儿叫都能听得依稀。

新城区的霓虹灯早就亮了。明晃晃的赤橙黄绿青蓝紫在十几层高的楼宇上翻腾旋转;探照灯利箭一般笔直地钻进莽莽苍穹。清幽的光晕给东边的夜幕蒙了一层水汪汪毛茸茸的纯色霞帔,又被不时掠过的探照灯撕碎;分明是万籁俱寂的静谧,跃动的光影却仿佛正在耳边撩拨琴弦。

头顶笔直而宽敞的兴塘桥,像饱蘸轩墨的遒劲的毛笔字,潇洒地闯进灯红酒绿的新城。

“沿着兴塘桥一路向东,就能走出这小小的临江,走进真正的未知与无限可能。”

这句不知从哪里传出来的还带着韵脚的话儿,是临江的中学里疯传的座右铭。走出临江就脱掉了打补丁的褂子和开胶的皮鞋,就意味着走出了贫穷、落后、卑微,就意味着自己将被贴上“寒门状元”和“知识改变命运”两个令人羡艳的标签。

但是走得出去吗?

有走出去的心,就有走出去的本事吗?

有走出去的本事,难道就有走出去的机会吗?

这些问题早就被荏苒的岁月和一地鸡毛的生活钉在了身后掉渣的砖瓦墙上,但人要向前走,虽然是迫不得已,是万般无奈之下的妥协。

温知予短促地叹了口气,视线第一次从光影交织的新城移开。此时方才感到眼睛涩痛,几乎已经看不清东西了。

温知予翻了个身,面朝桥墩躺着。前些天才下过雨,终日见不得阳光的桥墩根儿里苔藓长势正旺。一股霉味掺杂着陈年漆皮和老旧混凝土的怪味儿扑面而来,温知予忍不住连连咳嗽,直咳得泪水濡湿眼角。恰在这时,两个在附近高中念书的男孩子下了夜自修,结伴儿骑着自行车经过桥墩子,阳光灿然的嗓音洋洋洒洒地淌了一路。

“下周就该三模考试嘞——”

“麻溜高考啊,考到大城市去!”

清癯但宽阔的双肩挡住了新城的霓虹灯影,伸手不见五指的方寸夜色里,温知予咬住下唇,既忍住了咳嗽,也忍住了差点儿决堤的眼泪。

他也曾是如此自由而骄傲的少年。

-

“咦,这不是小温么。”

穿着灰色休闲衬衫的壮汉猛地一攥车把,胯下那辆带横梁的老式自行车“吱呀”惨叫一声。

“小温!我说昨儿个打烊咋没见着你,我还怕是出了啥事,你小子倒是在这睡得香哩?”

他咧嘴笑,露出一口微微发黄的牙齿,梨涡和眼角的纹路深深凹陷。刚想伸手去拍温知予的肩膀,却又突然触电似的缩回来,先是对搓了一番,又掀起衬衫衣摆,在裤腰上用力抹了抹。

“小温醒醒,太阳都晒屁股了!”壮汉扳着温知予的肩膀摇晃,笑道,“这是喝醉了?遭了啥闹心事儿?给俺讲讲,不行的话,哥们儿陪你再喝两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