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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名《圈》。“人总是悲哀的。人总是渺小而无能为力的,明明没有枷锁,却总被圈在牢笼之中。”-一次意外,牵起县城二十年血雨腥风。一段记忆,串起三个校友的荒唐故事。那么多灰头土脸的孩子,那么多苦苦挣扎的年轻人,那么多凄惨荒芜的支离破碎的家庭。那么多不自量力,那么多烈火烹油,那么多落魄浪荡和不堪回首。它们躲在阴暗晦涩的小城里见不得光,从灯红酒绿的风流场淌进霉气沆瀣的下水道。鸡毛搭成的麻雀窝里多少年飞不出一只凤凰,但足够孵出千磨万凿的百味人生。
主角:温知予,莫小岚 更新:2022-12-12 16:57: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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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女主角分别是温知予,莫小岚的其他类型小说《知予》,由网络作家“欧阳橙”所著,讲述一系列精彩纷呈的故事,本站纯净无弹窗,精彩内容欢迎阅读!小说详情介绍:又名《圈》。“人总是悲哀的。人总是渺小而无能为力的,明明没有枷锁,却总被圈在牢笼之中。”-一次意外,牵起县城二十年血雨腥风。一段记忆,串起三个校友的荒唐故事。那么多灰头土脸的孩子,那么多苦苦挣扎的年轻人,那么多凄惨荒芜的支离破碎的家庭。那么多不自量力,那么多烈火烹油,那么多落魄浪荡和不堪回首。它们躲在阴暗晦涩的小城里见不得光,从灯红酒绿的风流场淌进霉气沆瀣的下水道。鸡毛搭成的麻雀窝里多少年飞不出一只凤凰,但足够孵出千磨万凿的百味人生。
“砰!”
骄阳当空的正午,三里街西头刚刚休憩的店铺门前登时火星冲天。
二三楼玻璃窗户掉在地上,噼里啪啦地摔碎了,摩托车前轮朝着天空,熄火前发动机发出了最后一阵儿曳着长尾的轰鸣。
数秒静谧之后,尖叫声、呼喊声、脚步声和汽笛声像打翻了的锅碗瓢盆似的,在空气里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
“撞车啦!出事啦!”
一声尖嗓子的吆喝,引来无数街坊邻居。只见一辆通体纯黑的竞速摩托车仄歪在路牙子上,仪表盘和后视镜撞得稀碎,减震器弯折了九十度;前照灯和转向灯整个掉下来,躺在店铺门口的一滩泥水中。
那家店铺也遭了飞来横祸。好在那会儿正好午憩,卷帘门已经放下了大半儿,除了被火星烧糊的门框和从屋里流出的还在冒热气儿的水之外,倒也看不出有什么严重损失。
摩托车下压着一个浑身上下满是泥泞的女孩儿,穿着已经分不清颜色的风衣和牛仔裤,发丝贴在脸上,右腿已经骨折变形。因为头天夜里才下过雨,三里街又是实打实的黄土地,这么一摔便像在泥淖里打了滚,黄色褐色黏黏糊糊地裹了一身。
“有人!有人受伤了!”
“小心点,快叫救护车!”
围上来两三个好心人,七手八脚地把摩托车抬起来,又找了件大衣垫在地上,把女孩儿平放在上面。热毛巾一擦,这才看清她的模样——约莫二十来岁的年纪,面容秀气身材姣好,涂着酒红色眼影和粉色口红,下唇正下方打着一颗珍珠唇钉;修长的假睫毛贴了两层,深金色头发里挑染了一绺刺眼的天蓝。
有人凑上来看热闹,旋即便是此起彼伏的窃窃私语。
“啧,这副打扮,不像是乖娃娃。”
又过了片刻,救护车吵吵嚷嚷地赶到了,大伙儿瞧着急诊大夫把女孩儿抬上了车,于是一边闲侃一边四下散去。有人瞧见街边树林里匆匆跑过来一个戴着遮阳帽、穿着纯白T恤和路边摊短裤的年轻人,一边气喘吁吁地跑一边低着头,对擦身而过的人“抱歉、抱歉”说个不停。
“嘿,那个小伙子,是她的家人?”一人饶有兴致地跟身边的同伴说,“闯祸被抓现行喽。”
“开恁个玩笑,”同伴说,抬手指了指被撞那家店铺的门匾,“喏,那家‘小鱼儿酱香烧饼’已经营业三年了,到现在都只有一个年轻的男娃在打理经营。”
说罢他瞟了一眼地上车轮碾过的痕迹,嗤笑道:“无故遭殃,天知道要那女的赔多少。”
-
温存的旋律响起来,是许巍的《旅行》。
这是莫小岚苏醒之后,听到的第一丝声音。
她眯缝着眼睛,身体还麻木着无法挪动,右腿的疼痛感倒是像涨潮的海浪似的,一阵接一阵地扑过来——骨折了,而且很严重,很有可能几个月都站不起来,或者……
她心想,或者可能这辈子都没法走路了吧?
然后她慢慢地看清了周遭的模样——白花花的墙壁围拢起来的狭小逼仄的空间,四个角落里堆满亮着红色绿色指示灯的医疗器械,有的默不作声地变化着示数,有的“滴滴答答”响个不停。胸口连着导联线、脖子上插着静脉置管,手指上夹着血压计、右腿的外固定钢筋在日光灯下亮得刺眼,浑身上下几乎被纱布裹成端午的粽子。
这辈子都没法走路了也好。
莫小岚用力吸了吸鼻子,在脖颈和腿脚烧灼似的疼痛里她突然耸耸肩,自言自语地说:“就算少一条腿又能怎么样呢?能活到现在不也算个医学奇迹吗?可惜这一回没弄丢了命,否则何苦躺在这犄角旮旯。”
说完,她突然用力一抬胳膊,“啪”地一声,将血压计的夹子扯了下来。
旋即挣扎着想要起身,却惊动了在隔壁配吊针药液的护士。小护士目测是个实习生,瞧见死里逃生的病人在床上胡乱挣扎,连忙惊叫着手忙脚乱地把她按回床上。
“别动!都是要命的伤,”她说,“知道自己现在在什么地方吗?!”
莫小岚冷冷地盯着她慌忙的神色,末了突然不由衷地嘴角一勾——那笑容跟友好二字不沾边儿,反倒被那双桃花眼、柳叶眉和夸张的发色里衬出几分与年龄截然相反的妖媚。
小护士显然被她这唐突一笑弄懵了。短暂的寂静里床头心电监护的声音更显突兀。
但《旅行》的旋律很快再次响起来了,这回比方才更加清晰。莫小岚皱了皱眉头,把眼珠转到眼角上四下张望,最后将目光锁定在了门把手一旁的玻璃探视窗。
“我差点儿忘记了,”小护士着急道,“有一个人——”
“不见,”莫小岚生硬地打断,“谁都不见,让他现在就滚。”
“他已经等了一整晚了,”小护士执意要把话讲完,于是一边把血压计重新夹在莫小岚的食指,一边竭力保持着一贯的柔声细语,“当时救护车都发动了,速度提得很快,他还在一边跑一边没命地敲车门……上了车之后,十根手指关节都是磨破出血的。”
莫小岚讨厌这种絮絮叨叨的故事,趁小护士不留神又要挣扎起身。小护士连忙去按她的肩膀,不想她拼命地一晃身子,竟把血压计甩出,撞在小护士的眼镜框上。在她本能地惊叫退避的空隙,莫小岚一个猛子坐起身,脖颈上的静脉置管顺势被拽出来,殷红的血顿时像决堤的洪水似的,在床单、被子和病号服上濡湿一片。
“让我去死——”
她沙哑着嗓子嘶吼,眼睛里血丝通红:“我现在就去死!让我——”
话音未落,监护室的铁门被突然推开,一个容貌略显老态的医生疾步如风走到她床前,二话不说撕开一块纱布按住她汩汩流血的脖颈,然后对身后跟随的另一名护士说道:“打针。”
“氟哌啶醇十毫克肌注,医嘱已开具。”
护士取出针管,手法娴熟地抽药、排空、下针,末了例行汇报:“患者莫小岚,双相情感障碍病史四年余,当前诊断为躁狂发作。”
莫小岚没法儿挣扎,只能任由护士注射药液。片刻的刺痛后,她像只泄了气的皮球一般软绵绵地歪在监护室的病床上,方才的亢奋劲儿一扫而净,只觉得脑袋里乱糟糟的念头突然间全部被倒空了,用尽全身力气才能勉强蠕动一下嘴唇。
“别……我……不要……”她嗫嚅着说。
还没说完就闭上了眼睛,微弱的鼻息和心电监护的滴答声杂糅在一起,跌跌撞撞地汆进弥漫着苏打水味道的空气里。
“这是强镇静剂,只能解燃眉之急,”医生松了一口气,叮嘱护士把静脉置管重新安置,“像这种病情控制不稳定的双相病人,发作起来根本没法自控,按理说是必须强制住院的。”
话音刚落,探视窗外的身影陡然一晃。
“病人家属还没到?”
“联系不上,主任。”
惊魂未定的小护士迅速整理了仪容仪表,又换下了莫小岚身上染血的病号服:“主任,我已经查过了,病人上次的住院记录里也没有家属的信息……全程陪护的只有一位花钱请的护工,垫付医药费的还是个素不相识的货车师傅。”
沉郁得几乎凝滞的空气里,《旅行》悠扬的旋律戛然而止。
-
四年前,在刚升入临江一中的莫小岚,还是同学心目中无出其右的“天才翻译家”、老师眼里疯疯癫癫又古灵精怪的假小子。
那时候的莫小岚虽然成绩一般,但颇有些“腹有诗书气自华”的仙风道骨。她跟谁都自来熟,能够上一秒还在和女孩儿们讨论明星八卦,下一秒就去操场上三步上篮。
她的班主任是个斯文柔弱的年轻姑娘,姓胡,名叫胡灿,课题组的老师们都喜欢喊她“小胡”。胡灿在读大学之前没走出过县城。虽然从业经验欠缺,但毕竟是师范高校科班出身,自然能慧眼识人。莫小岚平日里嘻嘻哈哈大大咧咧地没少让她操心,但她从来不正儿八经地批评,甚至打心底里觉得这个女孩儿是同龄人圈子里的可塑之才。
刚开学那会儿,莫小岚除了偶尔梳个怪模怪样的发型,或者涂个粉色蓝色的指甲油之外,和其他十字开头年纪的女孩儿也没什么区别。
她喜欢画画,喜欢写作,还能把佶屈聱牙的英文古典诗歌翻译得格外出彩。入学不久便加入了校文学社,在翻译比赛里一路横冲直撞,从小组赛打进总决赛,连蝉联第一名的高三学生都自愧不如。没过多久,她把自己翻译的《莎士比亚十四行诗》印成了巴掌大的折叠册子,在校园里像发传单似的分发了几十册。
虽然在学校里递送情情爱爱的文字总归有些不合时宜,但十五六岁的孩子们喜闻乐见。于是从那以后,大伙儿就对她刮目相看了。后来,她又零零散散地翻译了很多莎翁作品的段落——但无一例外都是逞三分钟热度,往往是早上还立志要翻译某大部头,晚自习没下课就嚷嚷着要放弃。翌日,周而复始。
即便如此,那些零碎的段落还是在校园里传开了。十几岁青春年少的孩子们正值情窦初开的年岁,桌洞底下偷偷牵手的男孩女孩哪天闹别扭,也喜欢拿莫小岚翻译的情诗当做个性签名,配一张饱和度调低的玫瑰图片,仿佛自己的苦衷已经天下昭然。
一开始,这些琐事也没引起过多关注,到了那年年关,事情开始变得不对劲儿了。
导火索来得唐突。那会儿风大,莫小岚像往常一样踩着鎏金似的夕阳往食堂走,走到距离食堂正门还有二三十步距离的时候,突然身旁“轰”的一声,紧接着噼里啪啦砖石崩碎。她本能地往反方向躲,余光瞥见隔壁班一个平日里喜欢踢足球的男孩子趴在地上,腰以下被埋在尘泥弥漫的石砾之间,露出的一截小腿血肉模糊。
“出事啦——”
直到孩子们的尖叫声已经不绝于耳,莫小岚才回过神来。
她怔怔地望着越来越厚的人墙,看见女生双腿发软坐在地上哭泣,看见男生手忙脚乱地搬动沾着血的砖块,看见有人只瞟了一眼就开始呕吐,看见鲜血慢慢地渗进柏油路的裂痕。起初只是站着一动不动,旋即浑身开始像抖筛糠一样颤个不停。
原来那食堂的建筑经久失修,老式砖瓦平房早就在年复一年的风吹雨淋里飘摇欲坠了。好在房子的地基还算扎实,偏偏屋顶上为了安置太阳能而多砌了几块板砖——约莫一米长宽、手掌厚的砖石挡板,被风一吹齐根断开,从屋头滚下去,不偏不倚恰好砸在路过的孩子身上。
受伤的孩子喜欢运动,是校足球队当之无愧的中流砥柱,底盘稳,身子骨结实。在ICU里躺了小半年,双腿是保不住了,但命捡了回来。
但自打那天开始,莫小岚就像变了一个人一样。同班同学说经常看见她下雨天一个人坐在操场角落里,一坐就是一整天。有人路过也不搭理,上课铃响了也不起来——只是木讷地坐着,目光涣散,浑身上下全部湿透,披散着的齐腰头发一绺一绺地黏在额头和脖子上。
胡灿是教生物的,高一到高三各负责一个班级,兼任高一五班的班主任。虽然不是医生,但多少懂些相关的知识,于是一番苦口婆心的劝告,总算说服莫小岚跟她去了学校合资的医院。
“急性应激障碍,建议心理疏导配合药物治疗。”
大夫是这么讲的,带着莫小岚去看病的胡灿也照做了。她掏钱给莫小岚买了药——淡黄色椭圆形的小药片,要连续不断地吃上三个月。
“我想,还是有必要和你爸爸妈妈讲清楚,”回学校的路上,胡灿再次小心翼翼地跟莫小岚提出了曾被她拒绝数次的那个问题,“听医生的话,你的康复需要他们……”
“不。”
始终面无表情、一声不吭的莫小岚嘴角略一抽搐,几乎一字一顿地说:“胡老师,你要是敢去找我爸妈,明天我就从图书馆顶楼跳下去。”
胡灿收回了后半句话,坐直身子轻轻叹了口气。公交车发动的刹那她借着惯性用余光扫视着莫小岚——这个十六岁不到的女孩子本当青春靓丽,但现在的她披头散发、面容无神,眼神事儿漠然时而敏感地闪躲,像只目睹过同伴被猎捕的小兔子。双手揣在灰色卫衣的口袋里,又隔着衣服相互揉搓。运动裤上有撕扯的痕迹,灰白的线头从裤腰和口袋里伸出来,和着车辙一晃一晃。
“听老师的话,从今天晚上开始吃药,坚持下去,好不好?”
最后一个转弯之前,她以近乎恳求的语气说:“如果你感觉很糟糕,可以随时到我办公室来找我聊天——或者去找文学社的伙伴们。”
她努力挤出梨涡,声音却掺了哽咽:“大家还等着读你翻译的诗歌呢。”
莫小岚还是没有说话。
她们保持着不约而同的沉默,直到公交车停在距学校最近的站点。正值晴朗的傍晚,夕阳烂漫,炫彩光点被法桐葱茏的枝叶撕碎,洋洋洒洒地铺了满地碎金。
莫小岚下车的时候打了个趔趄,旋即又裹紧了卫衣——彼时分明是闷热的盛夏,穿长袖连帽卫衣难免不合时宜。但莫小岚似乎感觉不到闷热。一只脚跨进校门的刹那,她迅速拎起卫衣帽子扣上脑袋。
“拿好吧,务必要按时吃。”
胡灿把装着药的不透明小布包揣进莫小岚的卫衣口袋,确定她已经把它攥在手里之后,才心绪五味杂陈、又庄严隆重地点了点头。
目送莫小岚走进教学楼的时候,胡灿一只手揣进衣兜,五指紧紧攥着手机直到关节酸痛。手机壳上挂着一只福袋玛瑙挂件,淡淡的粉红里倒映着天际汹涌的火烧云。
莫小岚的身影消失在一楼拐角的刹那,胡灿忽然感觉心头一阵儿悸动。不知为何,她似乎对这个普通的孩子格外同情。她也不知道这股无名的共鸣从何而来,但每次走近她身侧、看到她那双黯然的桃花眼、看到她耳边细碎的发丝时,都会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无论如何,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她走向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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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跟着说明书吃药,莫小岚压根儿不懂这些药物究竟有什么作用。县城里长大的胡灿也不懂。她只知道莫小岚心情很差,并且十有八九是“吓出来的毛病”,只要身边人给予足够的耐心,配合药物治疗,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然而,事与愿违。
问题偏偏就出在这颗淡黄色的药片上。
起初莫小岚并没觉得异常,甚至还有些期待药物带来的欣快——不同于酒精或者香烟,这些药片带来的愉悦是微乎其微的,却能在身体里维持很久,并且日积月累能给人一种慢慢爬出低谷的莫名的成就感。
莫小岚盯着手心里的两颗淡黄色药片呆愣了片刻,然后就着一口凉白开吞下。
她几乎能感觉到药物在胃里慢慢融化的过程。它们融化成看不见摸不着的魔法,渗进肌肉钻入骨髓,让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快乐,仿佛光明的未来已经近在咫尺,而眼前正是康庄坦途。她再也不坐在雨里发呆了。她变得健谈,连擦肩而过的陌生人都要打声招呼;她不满足于古怪发型和眼影,开始涂夸张的烟熏妆、染发、打唇钉。她甚至不需要睡觉,可以凌晨四点从寝室楼里蹿出来,兢兢业业地忙活到翌日子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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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灿曾经尝试过联系莫小岚的父母,但无一例外从未接通电话。有时候备课累了,她会趴在办公室的窗边凝望着楼下的绿茵场,一帧一帧地回忆入学报到那天的每幅图景。
按年龄算,她只比莫小岚大七八岁,与其毕恭毕敬地称呼“胡老师”,倒不如听她直接喊自己“胡灿”或者“胡姐姐”来得自然。
她想起自己第一次看见莫小岚的时候——那个女孩子长着可爱的娃娃脸,梳着马尾辫儿,单薄的身子瞧上去有些弱不禁风。签到的时候她注意到她写的是标准的瘦金正楷,一笔一划工工整整的方块字,在周遭龙飞凤舞的糟糕书法里显得清秀曼妙。
除此之外,那也不过是个走进人海就再也分辨不出的普通孩子。可谁曾想,直到高一摸底考试结束准备召开家长会时,她才发现莫小岚填的所有报到信息里,只有自己的名字是真实的。
这个事儿,就此成了胡灿解不开的心结。
-
“小岚?”
叩门,没有回应。
“小岚,”紧锁的寝室门外,胡灿心里隐隐觉得不安,但又必须保持着一贯的柔声细语,“我知道你在里面——”
话音未落,寝室门打开了。
莫小岚看上去很开心。桃花眼和卧蚕弯成好看的弧度,嘴角还带着酒窝。
胡灿打了个愣神。这个孩子擅长伪装,她自然是知道的。那么面前这个笑容满面的莫小岚真的是发自内心地快乐吗?她动作有些僵硬地揉了揉眼睛,心想,或许是自己太久没有和她说上一句话了。一定是这样的。
“不去上课,在寝室里做什么?”她试探着问。
莫小岚伸手往书架上一扫,一摞草稿本顿时稀里哗啦地掉在课桌上。
“翻译新书呀!”莫小岚笑着,黑水银似的眸子里仿佛有粼粼微光在空灵地跳跃,“我打算翻译《静静的顿河》、《飞鸟集》,还打算把一本国内名著翻译成英文!”
说着,她随便掀开一本草稿本,指着上面颇有些潦草的字迹,语速快得像连珠炮:“我今天三点半就起床了,起床洗漱,洗漱了吗?记不清楚。我准备先翻译《静静的顿河》。原著写的是什么?书的封皮是天蓝色的,我喜欢天蓝色,蓝色代表忧郁,但是一定代表忧郁吗?老师你看,我用了整个上午翻译了三页,它讲了什么故事?我看到……”
“等等,”胡灿打断,“等等,小岚,你在说些什么?”
说罢她感觉心里那股不祥的预兆更像火上浇油,已经在脑海里挥之不去了。喘息的片刻她把莫小岚上下打量了一番——印象里,这孩子身上的衣服换来换去只有那几件,连帽卫衣、针织毛衣、牛仔裤、运动裤,再就是夏冬两套校服了。但现在的莫小岚穿着修身露脐短衣和齐腿根的热裤,挑染了三种颜色的头发里别着卡通发卡;鸭舌帽被故意剪破了一个参差不齐的洞,斜斜扣在头顶。
“我在讲我的作品呀!”莫小岚眨了眨眼睛,婉转的嗓音里更添了几分难以言喻的热切,“没关系的胡老师,我一直按照医嘱吃药,你看,我现在已经完全好了,浑身上下都是使不完的力气——唔,我从来没有这么开心过!如果您愿意,等我翻译完了把它装订出来送给您!”
“可是,我觉得……”
“真的没关系,老师!”莫小岚粲然一笑,“尽管放心!”
不得不承认,这孩子的语言里有种莫名的感染力,让胡灿既不忍心打断,也不禁怀疑自己是否多虑了。但至少莫小岚的确在乖乖吃药,这让她感到万分欣慰。
胡灿悻悻地离开宿舍楼后,头一回上网查了那些淡黄色药片的信息。
“第三代抗抑郁药,盐酸帕罗西汀。”
她皱着眉头念出那些蝇头小字,然后自言自语道:“我在担心什么呢?”
是啊,就算开心得有些过火,但至少也是开心啊,总比坐在操场上淋一天雨要好。想到这里,胡灿溜进盥洗室,盯着洗手池前满布水渍的镜子出神了一会儿,又长长地叹了口气。
却不曾想,这是她最后一次看到安然无恙的莫小岚。
莫小岚出事了。
“现在人躺在精神病院,打了针,上了保护性约束,”电话那头是陌生的男低音,“我看孩子情况不太乐观……但什么都不肯说,逼急了就又打又闹,险些把针头戳进了护士的眼睛。”
胡灿怔住了。
脑海和心头“咔嚓”一声,仿佛琉璃纸碎成齑粉。
“发生了什么?”她踉踉跄跄地往办公室外跑,一遍又一遍语无伦次地重复道,“是个瘦瘦的女孩子吗?是莫小岚吗?你确定是临江一中高一五班的莫小岚吗?”
片刻的忙音之后,对面说:“穿的蓝色风衣、灰色卫衣和牛仔裤,头发很长。”
“我把她从护栏上拽下来的时候已经是夜里三点了,街上没人。幸亏我昨晚临时接了着急的活儿,要往城区里跑一趟……路过兴塘桥的时候,正好看见她爬上了护栏,半个身子已经探到外面了。我也没有多想。”
末了吞了一口唾沫,音调压低了三分:“她对我笑,把我吓了一跳。我寻思着这不像是想不开要求死的样子,就直接把她带来了医院。”
“啪嚓”一声,手机从胡灿手里滑落,在大理石板砖上翻了两个跟斗。手机上的玛瑙福袋挂件,在触地的刹那四分五裂。
她茫然地凝视着那些斑驳折光的碎片,将近四十度的闷热里,在教学楼背后的一棵白桦树下站了半个钟头。
大脑似乎不受控制,乱七八糟的念头一个接一个过电影似的飞快闪过。她鼻子发酸,想哭又哭不出来,只能接连不断地干咳,然后剧烈地喘息——直到脑海里的画面彻底枯竭,最后只剩下一句“你的确是想守护她的,可是守得住什么呢”,她才突然向后打了个趔趄,旋即泪如泉涌。
是啊,守得住什么呢?
她终究还是眼睁睁地看着莫小岚跌进深渊了。
-
“你醒了?”
天蓝色的一次性无菌服下藏着清癯挺秀的身躯;明晃晃的护目镜后,修长的睫毛光痕凝水,深邃的眸子犹如雨后秋潭。
莫小岚有气无力地躺在床上,监护室里浓重的苏打水味儿让她感到鼻子发酸,胸口好似有磐石压着,连喘息都费劲儿。
“感觉怎么样?”
莫小岚咬着下唇,牙齿留下一道血色。
“我头晕,”她慵懒地说,“我不认得你。没关系,你去告诉那个老头,我不要住院。”
“这由不得你,”穿着无菌服的人似乎笑了一下,掏出手机在她眼前一晃,“我刚刚查过最新版本的《精神卫生法》,你现在必须被强制住院。”
莫小岚嘴角抽搐,语调发狠又力不从心:“瞎——扯。”
“探视时间快要结束了,或许你有没有想吃的东西,或者想看的电视剧?我可以提前买好下载好,等下次探视的时候带给你。”他说。
“我不能住院,”莫小岚歪着脑袋说,“我身上半个钱都没有。”
“你家人呢?”
“滚。”
穿无菌服的人愣了一下。
“我没有家人,这是你想听到的回答吗?”莫小岚懊恼道,“我自从念小学起就隔两三年换一对养父母,满意了吗?我三岁的时候差点被我亲爸拿命讹钱,满意了吗?”
估计是镇静剂后劲太足,莫小岚说完,剧烈地喘息了好一会儿。
穿无菌服的人在她床沿旁边半步的位置一声不吭地站着,直到莫小岚没了说话的力气,才掀起眼皮瞟了瞟即将流尽的点滴,悠悠道:“但你撞坏了我经营几年的店铺,不但卷帘门瘪了,里面的烤炉、冰柜和暖气片也都坏了,油盐酱醋把店里污得乱七八糟——那可是我的饭碗,你总得做点表示吧?”
“你拼命地追救护车,就是为了这个?”
莫小岚反问道:“我知道自己犯病,但我并不是弱智和聋子。护士跟我说有个不要命的家伙敲救护车门把手指都磨破了,原来是讨债的?”
穿无菌服的人哽了哽,这话茬他没法接。
说完,莫小岚得意洋洋地看着他,仿佛三岁孩童下赢了跳棋便觉得自己天下无敌。那人的护目镜里开始沁出毛茸茸的汗渍,脸颊和耳朵像在三伏天的太阳底下暴晒似的又红又烫。
“我走了。”
他说:“你的摩托车也报废了。我虽然不懂行,但乍一看也知道那是辆比赛专用的家伙,几千大洋估计买不起。”
“我借的。”莫小岚小声嘟囔。
“何况你也断了一条腿,身上那么多大大小小的伤,所以咱们算扯平了,”那人似乎没听见,转过身去往监护室门口踱了两步,又说,“钱我就不要了。如果你有愧于心,等你伤好之后可以多来我店里做做客,或者我也不介意你帮我添一台功率更小的烤炉。”
莫小岚闭上眼睛,索性不搭理他。
直到她听见监护室的门被打开又关上,周遭除了心电监护的滴答声再没有其他响动,才睁开了眼睛。
一动不动地躺了小半个钟头,她觉得身上发烫、被褥里闷热不堪,便挪动了一下胳膊,却碰到了一张皱巴巴的纸。
莫小岚一愣,把它拾起来刚看了半个字,一旁治疗车上被封在密封袋里的手机响了。
她没理会。
那张纸上用铅笔写着一串数字,后面跟着笔触苍劲的行楷。
“温、知、予。”
莫小岚懒洋洋地自言自语:“原来是个卖烤饼的,竟然起了个这么文艺的名字。”
不过瞧那副转弯抹角的样子,估计不是个能轻易招惹的家伙。她心想。
头顶的日光灯突然闪烁了一下;手机的铃声响了一阵儿,片刻的沉寂后,又开始单曲循环。
莫小岚伸手试了试,发现自己根本够不到治疗车,就不想再搭理。恰好这时来换吊瓶的小护士推门进来,她便眯着眼睛软绵绵地抬起手指:“我电话一直响,烦请帮我看看是哪个混账。”
小护士柔柔弱弱地答应着,也不敢忤逆这个一夜之间已经全院出名的冤大头病人。
“备注是‘诚哥’,已经来电三次了。”
莫小岚浑身突然像触电似的一颤:“谁?”
小护士把电话号码一字一顿地念了一遍。
“开免提。”莫小岚阴着脸说。
“野丫头,你他妈都上报纸了知道吗?”
电话那头有呼啸的风声和嘈杂的汽笛。带着浓重地方口音的男声掺在其中,急雨一般令人发怵:“说,昨儿那个在三里街骑我摩托撞墙的疯婆子是不是你?!”
“我——”
“你什么你,那辆摩托跟了我三年,我靠它赚了三座国赛奖杯——他奶奶的!”那人咬牙切齿道,“莫小岚我记住你了,你他妈给我等着!”
说罢,不等莫小岚张口,对面已是忙音。
莫小岚皱着眉头,视线在地板上空旷的一角停留了很久。随着心电监护仪“叮”地一响,她突然猛然打了个寒噤,被钢筋固定的右腿顿时痛得撕心裂肺,鲜艳的殷红从纱布边缘浸出,沿着细密的针脚徐徐蔓延。
“唔……”
莫小岚身子一软,手机滑落到枕边。
来换吊针的小护士显然也被电话里那一通发狠儿的责骂吓懵了,直到输液管几近流空才回过神来。她娴熟地换了新的吊瓶,刚要收拾治疗车离开,衣摆的一角忽然被莫小岚伸手牵住。
“我问你,你说实话,”莫小岚沙哑着嗓音,虚弱地蠕动褪了血色的嘴唇,“还需要多少钱?”
她仰视着小护士,眸子里似有浮光跳跃。
被汗水濡湿的发丝贴在额头和脖颈上,本就高挺的鼻梁和颧骨在仰躺的姿势下更加突出。从病号服里伸出的那只手臂,手腕以上满是纵横的伤痕,有的已经结痂,有的被盖在无菌敷料下面,还在慢慢地往外渗血。
小护士表情一僵。
“我不知道你的治疗方案,具体的数字得去问主管医生,”她说,“但根据我以前的经验来看,上万是肯定的。”
莫小岚心头一沉,拽住小护士衣摆的手指一寸一寸地失去力气;方才眼睛里的浮光,也像迫近黄昏的夕阳,随着下垂的眼帘而渐渐熄灭了。
-
那个名叫温知予的年轻人从位于市郊的医院徒步走到城区,在兴塘桥最热闹的桥墩子底下躺了一宿。
他没睡着,即便想睡也不能。
兴塘桥是这座小县城里规模最大、年份最久的高架桥,从钱塘江这头连到那头,两边分别接续着东西城区里仅有的两处高架。钱塘江东岸是新城区,虽然写字楼鳞次栉比、霓虹灯炫彩斑斓,但基本没有规划像样的社区,自然也没有连缀成片的居民楼。烟火气儿都在老城区,也就是兴塘桥的西头。桥下矗立着几根十个壮汉也合抱不来的粗桥墩,其中一个恰好位于老城区两条主干道的交汇处。当年设计城区交通的时候,考虑到机动车都被分流到高架桥上去了,俩主干道的这一段儿只通行非机动车和行人,便没再设置红绿灯。
这一来,桥墩子底下就热闹了。没有了红绿灯,俩主干道交错往来的自行车电瓶车就要吵架。除此之外,跳广场舞的、唱卡拉OK的、摆摊叫卖的、木工泥工揽活儿的,还有懒得跨城区通勤打算就地睡觉的工人,通通都挤在这桥墩子旁边,一唱一闹一吆喝,衬着此起彼伏的车铃和汽笛和花花绿绿的氛围灯,简直掀翻了天。
温知予从兜里掏出白天穿过的那件无菌服,把它捋平整了之后,铺在桥墩下的石牙子上,然后躺在上面,一条腿蜷曲起来,漫无目的地望着钱塘江东岸的楼宇。
黄昏迫近,森兰的夜幕慢慢爬上天空,织上写字楼的顶层,然后一点一点地蚕食着西边的火烧云。今天的火烧云格外绚烂,像熊熊燃烧的火焰,被快闪摄像定格在汹涌灿烈的霎时。
温知予静默地躺着,虽然面无表情,秋潭一般深邃的眸子里却缝满难以言喻的落寞。有车辙咔咔啦啦地在他身旁轧过,沙砾被碾进柏油路的缝隙,带着一阵沁着雨后泥土芬芳的徐徐微风。
温知予保持着这个姿势,直到两条主干道已经鲜见人烟。跳广场舞和唱卡拉OK的人们回家了,吆喝叫卖的小贩们收摊了;打算在桥墩子旁边过夜的,也纷纷躺着靠着眯起眼睛打盹儿了。捱过夜里十点,周遭的世界就像突然被按下了静音键——前一刻钟还是乱糟糟闹哄哄的,此时竟连二十步开外路边矮冬青丛里的蛐蛐儿叫都能听得依稀。
新城区的霓虹灯早就亮了。明晃晃的赤橙黄绿青蓝紫在十几层高的楼宇上翻腾旋转;探照灯利箭一般笔直地钻进莽莽苍穹。清幽的光晕给东边的夜幕蒙了一层水汪汪毛茸茸的纯色霞帔,又被不时掠过的探照灯撕碎;分明是万籁俱寂的静谧,跃动的光影却仿佛正在耳边撩拨琴弦。
头顶笔直而宽敞的兴塘桥,像饱蘸轩墨的遒劲的毛笔字,潇洒地闯进灯红酒绿的新城。
“沿着兴塘桥一路向东,就能走出这小小的临江,走进真正的未知与无限可能。”
这句不知从哪里传出来的还带着韵脚的话儿,是临江的中学里疯传的座右铭。走出临江就脱掉了打补丁的褂子和开胶的皮鞋,就意味着走出了贫穷、落后、卑微,就意味着自己将被贴上“寒门状元”和“知识改变命运”两个令人羡艳的标签。
但是走得出去吗?
有走出去的心,就有走出去的本事吗?
有走出去的本事,难道就有走出去的机会吗?
这些问题早就被荏苒的岁月和一地鸡毛的生活钉在了身后掉渣的砖瓦墙上,但人要向前走,虽然是迫不得已,是万般无奈之下的妥协。
温知予短促地叹了口气,视线第一次从光影交织的新城移开。此时方才感到眼睛涩痛,几乎已经看不清东西了。
温知予翻了个身,面朝桥墩躺着。前些天才下过雨,终日见不得阳光的桥墩根儿里苔藓长势正旺。一股霉味掺杂着陈年漆皮和老旧混凝土的怪味儿扑面而来,温知予忍不住连连咳嗽,直咳得泪水濡湿眼角。恰在这时,两个在附近高中念书的男孩子下了夜自修,结伴儿骑着自行车经过桥墩子,阳光灿然的嗓音洋洋洒洒地淌了一路。
“下周就该三模考试嘞——”
“麻溜高考啊,考到大城市去!”
清癯但宽阔的双肩挡住了新城的霓虹灯影,伸手不见五指的方寸夜色里,温知予咬住下唇,既忍住了咳嗽,也忍住了差点儿决堤的眼泪。
他也曾是如此自由而骄傲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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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咦,这不是小温么。”
穿着灰色休闲衬衫的壮汉猛地一攥车把,胯下那辆带横梁的老式自行车“吱呀”惨叫一声。
“小温!我说昨儿个打烊咋没见着你,我还怕是出了啥事,你小子倒是在这睡得香哩?”
他咧嘴笑,露出一口微微发黄的牙齿,梨涡和眼角的纹路深深凹陷。刚想伸手去拍温知予的肩膀,却又突然触电似的缩回来,先是对搓了一番,又掀起衬衫衣摆,在裤腰上用力抹了抹。
“小温醒醒,太阳都晒屁股了!”壮汉扳着温知予的肩膀摇晃,笑道,“这是喝醉了?遭了啥闹心事儿?给俺讲讲,不行的话,哥们儿陪你再喝两杯。”
“别喝了,喝酒伤肝。”
温知予揉着惺忪睡眼坐起来,打了个哈欠又活动了一下肩膀,这才发现被压了一夜的半截小腿已经麻木得没了知觉。
壮汉在他身边坐下来。
“赵长安,你说你也不小年纪了,老婆孩子要啥有啥,还整天想着喝酒,真不怕哪天身体出问题——”
“不打紧,不打紧,小酒怡情嘛。”壮汉咧嘴笑道,常年吹江风的脸比正常肤色红了一些,两颧还微微透紫;虽然脸上沟壑纹路已经阡陌纵横,毛孔粗大即便洗漱干净也总像是藏污纳垢,但那粲然的笑脸又带着十足的孩子气,乍一看不像年过而立靠修车过活的师傅,竟俨然是语文课本里画的那位穿着板鞋背着竹篓的山坳娃娃。
温知予无奈地叹了口气。
他十指交叉,手肘靠在膝盖上,凝视了一会儿面前车辙纵横的沙砾和尘泥,忽然问:“硕硕怎么样?”
“小兔崽子,呸!”赵长安脸上的笑容顿时散尽了,往旁边啐了一口痰,旋即眉头拧成麻花,“昨天夜里跟一群高年级的小混账们去网吧,还偷了老子的钱和半盒烟!我瞅着表,就当他死外边了,自个儿关灯睡觉——你猜怎么着?后半夜他回家了,他还有脸回家!我气得半死,抄起扳手抽了他的腿和屁股,给他血印子都抽出来……我边抽边骂,我说我辛辛苦苦供你念书,你跟着帮不三不四的小混账们瞎混,你这良心喂了狗的,我就当没生你这个孬种……”
赵长安攥着拳头,手背和额角的青筋全部暴突起来;古铜色皮肤上寒毛矗立,白眼球里血丝绞缠。
“你打他骂他,这也不是办法,”温知予说,“十多岁的男孩子正是顽皮叛逆的时候,难免招惹些我们觉得不对或者不该的事情,如果——”
“叛逆个屁,他就是活腻了!”
赵长安生硬地打断道:“小温你是念过中学的人,你懂得这个道理!我媳妇儿身上有病,干不得体力活儿,这年把更是连一个人出门都费劲了,家里能挣钱的就我一个——硕硕要是个闺女倒也还好,如果不是念书的料,就去学门手艺活儿再学学梳妆打扮,孬好能找个靠谱的男人嫁了,但他是个儿子啊!他是我唯一的儿子啊!我和媳妇儿后半辈子都是当药罐子的贱命,还指望他给我们养老送终……就算不能大富大贵坐办公室数票子,至少能给我俩选个体面的坟头嘛!”
说完他突然一连串地咳嗽,并且愈来愈剧烈,直咳得脸涨通红、胃里翻江倒海。
温知予坐在一旁,像尊雕塑似的岿然不动。目光凝滞着,双手保持着方才的姿势;风吹乱了三七分的刘海,细碎的发丝在额前纷纷扬扬,穿插在眉毛的缝隙里,又遮住了半只眼睛。
“话是这么说了……”好一会儿,赵长安才缓过劲来,嗓音明显比刚才沙哑了很多,“唉,谁不希望自己的儿子真的能大富大贵,坐在办公室里数票子呢。”
温知予喉头一滚。
许久,才说:“长安,三里街在西边,你咋到兴塘桥这儿来了?”
“你不提醒我都忘了,嘿!”赵长安一个鲤鱼打挺站起来,一把按住那辆老式自行车的座位,把上面墨绿色的绒布坐垫掀掉了一半,“刚才说到我媳妇儿身体不好,我最近也觉得不舒服,打算去新城的高级医院瞧瞧。”
“怎么不舒服了?”温知予一愣。
赵长安又咧嘴笑:“心慌,不打紧。”
“那还不赶紧去看?待会儿过了早高峰,去看病的人就多了,做个检查得排老半天,”温知予说,“不是我吓唬你,长安,听我的。”
赵长安点了点头,飞身跨上自行车,一只脚踩着地面,另一只脚踏着车蹬子潇洒地抡了大半圈儿,链条哧哧一响,便是蓄势待发了。
“瞧你这模样也不打算去三里街,正好我店里热水管装修,今儿个也不营业,”他说,“要不你再眯缝会儿,我马上就回来,咱去找地方喝两杯顺便聊聊天儿——我记得你之前跟我聊起过你念书时候的事儿,你说有个蛮漂亮的女老师,还是个刚毕业的娃娃,后来怎么着?哥们儿蛮感兴趣,你得空儿讲讲……”
“行了行了,”温知予站起身来,开玩笑地在他自行车后轱辘上踢了一脚,“你听,桥上的汽车越来越多,再耽搁时间你就要排长队了,快走。”
赵长安嘿嘿一笑,把脚蹬子一踩,歪歪扭扭地钻进了主干道上赶早班的非机动车队伍里。
温知予双手叉着腰,朝赵长安走过去的方向凝视。来往的行人越来越多,吵嚷的吆喝和车笛此起彼伏。渐渐地日上三竿,兴塘桥的影子也越来越短。温知予仍然没有动作,只是静默地站在那里,短袖衫宽大的袖子被风吹得像塑料袋似的鼓起来,片刻后又瘪下去,然后再鼓起、再瘪下去。人海汹涌川流不息,而他一动不动地像尊雕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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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样——这地儿算不算歇息的好去处?”
赵长安拉开一罐啤酒递给温知予,又醉醺醺地朝服务员喊道:“喂……喂,小音!上、上一瓶干红,钱……先记着!”
温知予一愣:“你还赊起账来了?”
“好,您稍等。”
唤作“小音”的女服务员用一个标致且温婉的抿嘴笑回应了赵长安的颐指气使。
赵长安点点头,指着她的背影说:“小温你看,这个女人好哇,嗯?脸蛋儿漂亮,说话奶声奶气的……你看那胸那腰那屁股……短裙儿配黑丝袜,头发又黑又长,唔,你闻闻,好一股茉莉花香,不比这酒更醉人么!”
温知予勉强从嘴角挤出一丝笑容,难掩尴尬地附和了两声,又凑近他耳边悄声道:“兄弟,你喝醉了,咱早些回去吧。”
“回——回什么回?”
赵长安脸红脖子粗地把嗓音提高了好几个分贝:“这酒馆儿跟路对过那家‘虹光之夜’夜总会是一个老板手下的,选的陪酒女孩子那都是万里挑一的好脾气好身材……还能唱歌跳舞!来,小温,我让她给咱跳一段儿。”
温知予苦笑道:“看起来,你已经是这儿的常客了。”
趁小音一步三摇轻拢慢挑地斟酒的空儿,温知予终于有机会从头到脚打量这个女孩子了——神态娇媚、身形标致、动作挑逗,诚然和赵长安那通醉话一般模样。
目光落在小音酒红色眼影上的一瞬间,温知予心头陡然像遭了雷击似的猛然一颤。
偏偏这时,一直盯着小音身上那件深V领露脐皮衣的赵长安,鼻息里带着酒气开了腔。
“小温,你看昨儿的报纸了吗,”他说着,一条胳膊不由分说地搭上温知予的后颈,“撞你店铺的那个疯女人在医院里撒泼闹事,ICU搞不定,把精神科主任都叫过去了……”
温知予吞了一口唾沫,点点头。想要回答一个“嗯”字,那个字却像长了倒刺似的卡在喉咙里,咽不下去吐不出来。
“唉,赔钱你是甭想了,”赵长安吁了口气,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上花花绿绿光怪陆离的氛围灯,“这还只是撞了你的店,这些精神病犯起病来,就算杀人——呸!放他娘的屁!什么这法那法保护这个保护那个的,咱们老百姓的屋子不是屋子,咱们的饭碗不是饭碗?这些祸患灾星倒不如趁早死了好!”
刚才赵长安调侃小音的时候,温知予尚且笑脸附和;不想这忽然提起莫小岚来,他表情一僵,脸色立刻就变了。
“小温?”
赵长安用胳膊肘戳了戳温知予的腰:“咋走神儿了?”
过了半晌,温知予才回过神来,先是抽搐了一下脸上的肌肉,末了皱着眉头闭起眼睛,低垂着脑袋打寒噤似的耸了耸肩,声音低钝像是通宵了一宿:“你说的那个疯女人,我认识。”
“啥?”赵长安一怔,连酒劲儿都散了大半儿,“我指的是前天中午骑摩的撞你店门的那个精神病,昨儿都登报纸了。”
“我指的就是她。”温知予笑了笑,笑容里藏着琢磨不透的韵味。
片刻的沉默后,他抬起头面朝着天花板。眸中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微光,但倏忽又消失了。恣肆喧嚣的氛围灯光铺在他脸上、脖颈和胸前,清晰地勾勒出高挺的鼻梁和棱角分明的眉弓。隐隐带着汗渍的褶皱凌乱的白色T恤和宽松肥大的短裤和周遭的纸醉金迷并不搭衬;玻璃高脚杯里的红酒暴露在氛围灯下,粼粼光影随着背景音乐的节拍一圈接一圈地跃动,而桌角的白糖和酱油只能躲在隐秘的黑暗里,在没盖好盖子的塑料瓶和陶瓷罐中“铮、铮”作响。
“她叫莫小岚,”温知予说,“四年前,我和她都在临江一中念书,我读高三,她刚入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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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年前,临江一中差点儿走出个状元。
如果没有“七次模考蝉联第一”、“生物国赛冠军候选人”这些花哨的标签,留着寸头、不怎么参加社团和校园活动的温知予,也是个披上校服走进学生队伍里就辨认不出的普通人。
但成绩好就是学生时代里区分三六九等唯一的准绳——即便嘴上不说,大伙儿也心照不宣了。更何况在临江这种没什么意思的小县城,哪家不是绞尽脑汁送娃儿进火箭班、费尽心思找声望佳口碑好的“名师”开小灶呢。
温知予就是临江一中权重最高的招牌。他第七次考取全省模考第一名的时候,整个高三教学部开了场研讨会,专门讨论怎么把他送进国内顶尖的大学。
似乎已经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
高考前一个月有场全国生物联赛,如果能拿到金奖或银奖,虽然没法和国内最一流的大学划等号,至少也可以保送本省一所重点高校。对于临江一中里绝大部分十年寒窗的孩子来说,省重点已经是可望而不可及的海市蜃楼了。
单看成绩,这种比赛温知予参加或不参加都无所谓,无非是十八岁以前的人生履历里多添一项可有可无的条目罢了。但他这人骨子里要强,因为前两年都和国赛金奖失之交臂,这比赛反倒成了他的一处心病。
“一块去‘幸福人家’刷题?”
“都几点了?不去。”
“请你吃老冰棍儿。”
“走!”
把校服系在腰间、脖子上挂了个钢制十字架吊坠的高高瘦瘦的男孩子咧嘴一笑,揽住温知予的肩膀操着范本式的方言朗声道:“温哥你教教我,从今天到考试保准每天都请你吃冰棍!”
温知予翻着白眼,嘴角却往上一勾。
说话的男孩子名叫江诚,和温知予同在每个年级仅有的火箭班。虽然性子粗犷了些、身上青春年少的气息浓郁了些,但成绩优异且酷爱山地自行车的江诚也是个不折不扣的传奇角色。所谓英雄相惜,如果说温知予周身的气质像是清冷肃寂的深秋,那江诚就是如火如荼的盛夏,俩人走到一起不仅没有火药味儿,反而刚好冷暖相谐。
“幸福人家”是个小饭馆,主要卖些水饺面条炒菜之类的简餐。饭馆是租的房子,上下总共两层,就位于和学校一墙之隔的胡同里。店面不大,一楼的大门只能容纳两人并排——但店里却格外宽敞。过了晚饭点儿,往往还要继续营业两三个钟头,此时二楼就基本空闲了。于是经常有附近的学生进进出出,有社团里搞团建的,有偷偷谈恋爱的,当然也有像温知予和江诚这样找肃静地儿搞学科竞赛的。
“这回拼金奖么,温哥?”
“有这个想法,不知道有没有本事。”
温知予舔了一下冰柜儿,意味深长地笑道:“诚子你说,如果我弃权不考了,你是不是就离你朝思暮想的省重点更近了一步?”
“这是什么胡话!”
江诚把手里那本竞赛辅导书“啪”地往桌子上一扣,直起上身挺到温知予面前,差一点儿就要撞上他的鼻梁骨:“答应了一块儿考,现在都到火烧眉毛的时候你小子胡说啥呢?嗯?”
“一块儿考,当然!”温知予顽皮一笑,“突然想逗你玩儿,你还真上钩了。”
江诚这才坐下来,摸起面前的辅导书心不在焉地翻了几页,眼睛三番五次地往窗外的汽车和街边梧桐树上悬挂的彩灯上瞟。
“不想做了?”温知予试探着问,“要不,刷历年题?”
江诚索性合上了辅导书,一直盯着窗外,不吭声。
温知予看到他颧骨高耸起来,知道他在偷偷地笑。
“在想什么?”
“想我这两天听到的一件有趣的事儿。”
温知予歪了歪头:“说来听听?”
江诚这才转过身来,额角和颧颊微微泛红,脸上还带着收不住的笑意。他视线往前一扫和温知予撞了个四目相对,末了又赶紧躲闪开了。双手藏在桌子下面,把一张撕下来的草稿纸搓成纸球;翘着二郎腿,一颠一颠地像是在打节拍。
“你知道吗?她好像对你——有意思。”江诚神秘兮兮地说。刚才想用“喜欢”二字,但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合适,于是话将出口却拐了个弯儿。
温知予愣了一下,摇头。
“我的第六感不会骗人。”
“你说的是——”
“想不到大名鼎鼎的传说级人物竟然这样迟钝么?”江诚笑得更加诡秘,末了用目光指了指面前的辅导书,故意把声音压低像是在讲悄悄话,“教生物的,胡灿老师。”
事实证明,在谈情说爱这方面,温知予的头脑的确是块榆木疙瘩。江诚这么冷不防地提了一嘴,他还呆坐了半晌儿,愣是没把胡灿这个名字和每天见面的年轻生物老师串到一起。
然后他慢慢地想起来了。
胡灿教高三火箭班的生物,这也算他们认识的第三个年头。高一刚开学的时候他听说生物老师才刚刚大学毕业,心里还犯了好一阵嘀咕——但后来这些第一印象的偏见就慢慢地消失了,因为胡灿在认真备课教书之外,生活上也帮了他不少琐碎的忙儿。她不知从哪里得来的消息,知道他家里穷,爹妈身体也不好,于是逢年过节总是送些被冠以“千里送鹅毛礼轻情意重”的东西,什么棉衣棉裤啊、手套围巾啊、辅导材料啊等等,乍一想是想不全的。到了每年生物联赛备考的时候,还总把自己的办公桌腾给他让他研究考题;要是他问的问题一时半会儿没法解答,胡灿宁可通宵熬夜,也能在第二天一早把正确答案和思路工工整整地摘录下来。
原来还有这么一回事儿。
温知予望着江诚,江诚也看着他。十步开外的胡同里,晚饭后的孩子们追逐嬉闹,嗓门大得像钻天炮仗。但他俩就这样对视着,像是心照不宣地打赌,谁都不肯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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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你这么说,那女老师应该也是个标致人物,可惜没眼福见她一面。”赵长安调侃了一句,然后在心里暗暗夸赞自己懂得收敛分寸了。末了端起酒杯一仰脖子喝下去,又咂了咂嘴,说:“你人长得帅,读书也棒,脾气还那么好,被女人倒追再正常不过了——但这和那个莫什么有啥关系?难不成那小丫头也对你有意思?”
他没再用“疯”这个字眼儿,不知是听得入神了,还是碍于温知予的面子。
但他余光里瞥见温知予的眉梢蹙了蹙,印象里这个平日里温和乐观的年轻人还是头一回露出这样的神情。他心里的方寸顿时乱了套。
“我、我不是故意的,”赵长安说,“我没有文化……如果刚才冒犯到了你的老师,对不起。”
“没事儿,”温知予说,凝视着手指间高脚玻璃杯上折射的灯影做了个深呼吸,像是在自言自语,“她也不会听到了。”
赵长安拧着眉毛叹了口气,生硬地接话茬儿:“也是,毕竟是念过大学的人,怎么可能一辈子窝在这种破破烂烂的小县城?论教书,一二线城市又有资源又有钱,不比这里好一百倍。”
温知予摇了摇头,说:“胡灿没有去大城市,这辈子都不会去的。”
赵长安没听明白。
“她已经死了。”
温知予的表情有些木讷:“胡灿在我放弃高考之后的那个冬天跳江死了,就在兴塘桥上。那会儿是凌晨,天还没亮,她就跳江了,江上风大浪大,桥上也没有人看见。三四天之后才打捞上来,家人赶过去哭了一场,据说散去的时候还在商量着学校给买的人身意外保险能赔多少,打算拿这笔钱在二线城市给男娃儿买婚房。”
他流利地说出这些支离破碎的长句短句,没有感情,也没有更多的神色变化。像是在讲故事,主角并不是和他相识三年的高中老师,而只是一根生长在童山秃岭里的茅杆草芥。
说完,他一寸一寸地抬起头,空洞的眼神像三九天里霜覆冰封的潭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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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灿死于黎明之前的夜晚,那是她即将走出县城的头一年。
简历已经投出去了,线下面试也跑过一趟,对面是一所私立中学,主校区在省会的市中心,工作环境和职工福利都无可挑剔。虽然读完本科后没有再继续深造,但胡灿似乎在教学这方面颇有造诣。面试那天,她原本起了个大早准备赶火车,谁知住在市郊的爹妈突然出现在教职工公寓门口,和警卫吵闹了半个钟头,非得见了她的面才肯罢休。
胡灿当然不愿意。那是一把屎一把尿把她拉扯大的人,她心里最清楚。要不是亲戚连夜打电话说“梦弟”、“招弟”这种名字都被用得烂大街了,不灵光,像做梦一样容易适得其反,户口本上估计就写着“胡招弟”而不是“胡灿”了。
但是没有办法,二老威胁警卫说如果不放他们见自己女儿,就一头撞在旁边的砖瓦墙上。于是胡灿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穿着她始终藏在衣柜里舍不得穿的羊绒大衣出了门。虽然免不了一通推搡,好在最后还是卡着时辰赶上了去省会的火车。
面试顺利,但对面招聘信息里有条成文的规定,得有至少三年的工作经验。所以她至少得把温知予这届学生带到毕业,才能去省会城市里教书。
蜗居在十几平米连油盐酱醋都没地方搁的老式公寓、每天看着日历掰着手指头数日子的生活迟早都会过腻。如果毕业后的这三年都是这样的如出一辙,胡灿倒也不会挂牵这座要啥没啥的所谓“故乡”——但偏偏有了那群孩子,有了莫小岚、有了温知予、有了江诚,有了那些性格迥异但拥有着相同笑容的身影,才让没什么意思的临江因为一中而变得有所不同。
胡灿怎么也不会想到,那年全国生物联赛考试前夕温知予和其他备考的孩子们每天三点一线的寻常日子,已经是暴风雨来临前最后的宁静了。彼时莫小岚已经住进了精神病院,胡灿经常趁着上课间隙的空儿前去探视——虽然多半时间只能在病区的大门外面默默地站一会儿,让护士帮忙捎句口信或者写着祝福语的卡片,然后再拼命地告诉自己,这份挂牵终将会听到回音。
她实在太想保护这个与众不同的女孩儿了。
莫小岚俨然就是另一个胡灿——另一个拥有着天马行空的创造力但只能受困于女孩的身躯的灵魂、另一个拼命在自己和家庭之间划上血淋淋的三八线的孩子。是空寂旅途上的另一盏灯,也是另一种寻求救赎的可能。
但她不能。她看着莫小岚把自己压进灰蒙蒙的雾霭、看着她站在教学楼天台上歇斯底里,她自以为有本事劝那些“坏孩子”迷途知返,却没法拯救从一开始就已经病入膏肓的人。
好在高三火箭班里还有个温知予。虽然他不懂,她也不说,但那份讳莫如深的情愫是真实存在的,连班上最神经大条的江诚都瞒不过。
等温知予考上大学,就和他告白吧。胡灿想。
但就在生物联赛举行的前一天晚上,向来会在夜自修下课之后就匆忙往家赶的温知予,却突然出现在了胡灿的办公室里。
“胡老师。”
他说,声音轻得犹如触之即破的肥皂泡:“下个月的高考,我不去了。”
胡灿没想到,三年来始终被学校当做冲击省状元的“潜力股”,竟会主动放弃大好前途。
“我不能再念书了。我爹走了……就在昨晚。我娘也在化疗,不知还剩下多长时间,”温知予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所以,我是来通知您的,不是为了寻求您的建议或帮助。”
他笔挺地站在门口,距离胡灿的办公桌三步之遥的位置,规规矩矩地穿着全套校服和体操鞋,半寸长的短发被日光灯拓印了一个亮亮的圆圈。嗓音里带着浑然天成的孩子气,却一字一句都成熟得让人心疼。
胡灿觉得呼吸困难,胸口堵得难受。她张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温知予的家境她早就心知肚明了。他念高一的时候她曾代替他们当时的班主任进行过一次家访,她很清楚地记得那个名叫温峤的中年男人,骨瘦如柴,身上剔不下二两肉,但一双眼睛总是神采奕奕,虽是个街头巷尾谋生的普通摊贩,却颇有些知书达理的文人气派。温峤的媳妇季宝钏从前是个大户人家的千金,虽然柴米油盐事事为难,每天大半儿时日都耗在锅碗瓢盆的鸡零狗碎里,但身上通透的气质是不会骗人的。
都到头了。
胡灿心窝里像铁夹子揪着,动一下都生疼。
良久,才颤巍着问:“接下来的联赛,你什么打算?”
“我去参加,”温知予笑了笑,说,“我和江诚约定过——拼一回金奖,顶峰相见。”
最后那四个字掷地有声,像是他铆足了全身的力气,硬生生地把它们逼出了牙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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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你们最后一块儿拿金奖了吗?”
赵长安问。红灯亮了,师傅踩了一脚油门,三轮电车“嗡”地一声冲出去老远。
这会儿已经到了前半夜,原本晴朗的天气突然铺了雾霭,过了两三个时辰便淅淅沥沥地下起小雨来。温知予没有带伞,赵长安醉得一塌糊涂。走出酒吧的时候,温知予下意识地掏了掏裤子口袋,摸出两个油光锃亮的钢镚儿。
他把钱攥在手里,对赵长安说:“坐电车吧,现在拉客的多。”
赵长安说:“好。”
他俩往闹市区的路口走,那里的路灯更亮,购物广场门前的空地上还有人摆摊,卖那种五块钱一捆的荧光棒,还有用透明塑料纸简陋包装的发光玩具。小孩子们不怕下雨,反而越是阴雨天越喜欢扎堆撒欢儿——故而闹市区的建筑仍然门庭若市,开电动三轮车拉客人的师傅们也赶这趟儿生意,就把车停在路牙子旁边,有的靠在车门旁抽烟,有的斜躺在驾驶座上闭目养神。那雨珠细细密密地洒在透明塑料板糊的前挡风上,很快就变成黄豆大小,折射着交通信号灯的倒影一行接一行地滑下去;驾驶座毛糙的人造革靠背上,便莹莹地划过一红的星,旋即又是一颗绿的星。
电车的减震效果不好,一路上颠簸得让赵长安几次差点吐出来。
“对了,还没有问你今天检查的情况,”温知予沉默了一会儿,突然说,“你说心慌,到底是什么毛病,有没有查出来?”
赵长安头靠着温知予的肩膀,温知予感觉得到他在摇头。
“能有什么毛病——咳,”他说,“无非是被那败家子儿给气的。”
温知予叹了口气。
“再过两年,送硕硕去一中吧,”他说,“我就是从一中毕业的。虽然比不上大城市的高中,至少各方面的配置都过得去。哦,对了,我听说这段时间一中准备申请重点。”
“重点?”赵长安直起身子,朝窗外啐了口唾沫,“什么重点?”
“重点人才培养基地,”温知予说,“四年前就有这个打算了。”
“要成绩没成绩,要设备没设备,凭什么?”赵长安说。
温知予苦笑了一下:“凭这里考出一个生物联赛金奖。”
说完他顿了顿,转头望着被街旁建筑锋利切割的鲸灰色的天空。
此时三轮车已经驶过了老城唯一的闹市区,距离三里街只剩下十来分钟的行程了。霓虹、喧嚣和车水马龙都被泥泞的车辙远远地抛在身后,就连街道两边的路灯也各自有别——闹市区的街灯约莫两三层楼那么高、三人手掌首尾相接那么宽,月牙白的刷漆,蜜色的灯光,半截儿还挂着广告牌;过了划分闹市区的最后一处十字路口再往西边走,街灯的模样就不同了,高度也比不上新种植的梧桐树,漆皮皲裂、灯光昏暗,好几盏干脆不亮了。
周遭的一切都是灰黢黢雾蒙蒙的,像蒙了厚重的纱。偶尔路过一处小区或者几间平房,才能从昏黄的灯光和葱油炒菜的香味儿里嗅出一丝转瞬即逝的人间烟火气。
“那年本省唯一的全国生物联赛金奖,来自临江一中。”
车停了,温知予搀扶着赵长安踩上路牙子,然后小心翼翼地踏进潮湿黏腻的泥泞。
他们往三里街尽头走去,远远地还能望见其他店铺的门前粗制滥造的发光广告牌。雨更大了,在泥洼地里砸出深深浅浅的坑凹,噼噼啪啪地应和着草丛里的蛙鸣。
“是江诚。”
温知予说:“我让他如愿以偿了。”
“我以为他会有更好的未来。”片刻,他又说。
-
当江诚浑身水渍、紧赶慢赶冲到考点门口时,考试已经开始半个钟头了。
“凭什么?!”
“凭这条规矩!”
他叫嚷,他哭喊,他挥舞着拳头要和保安打架,但细则里那条“迟到十五分钟及以上者不不准参加考试”就明晃晃地摆在那儿,再怎么撒泼打滚都是徒劳。
江城的座位就在温知予前面。见他迟迟不出现,温知予也替他着急。预备铃响了、考试铃响了,温知予心里像烧起了火,手指甲嵌进皮肤,在十六度的空调房里愣是冒了一身汗——干坐了十来分钟才意识到考试已经开始,便迫不及待地掏出铅笔准备涂写准考证号。
偏偏这时候,旁边的孩子没带铅笔,举手示意老师。两个监考老师都是小青年,还是头一回监考国家级学科竞赛。其中一人四下张望了一番,竟不由分说地把温知予的铅笔递给了他。
温知予的姓名和考号就空着没写。
开考十五分钟了,江诚还是没有出现。片刻之后,温知予隐约听见校门口传来争吵声,有人哭天抢地地嚎叫。他心里正纳闷儿,就听见俩监考老师窃窃私语:“哎,年轻人就是不懂规矩,打碎了牙只能往肚子里咽了吧?活该。”
温知予听着,额角的汗顺着脖颈淌下来。
趁老师不注意,旁边的孩子把铅笔放在了他的桌子上,还细若蚊鸣地说了句“对不起”。
温知予怔怔地盯着那杆铅笔,脑子里乱成一锅浆糊——江诚是什么样的人,他是最心知肚明的。如果不是真出了让他不得不逗留的意外,这家伙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无故来迟。
但现在不是考究这些的时候。如果江诚这次再和金奖失之交臂,以后就再也没有机会了。更何况,他对那所省重点高校的热衷是赤裸裸地摆在那儿的,他豁出命都想考进去。
温知予视线飘忽,像生锈的齿轮似的,从空着考号的答题卡挪到桌子一角胶水糊着的编号,略微停顿了一下,又跳到了前面桌子的编号。
陡然间,他身子触电似的一颤。
意料之外的念头电光火石般地乍现于脑海。
两根手指拈起铅笔,悬停在半空中思索了片刻后,他在答题卡上涂了准考证号。
不会有错的。温知予心想。这种大型考试的准考证号都是按照相同的规律制定的,前年去年是这样,今年也一定不会变动。末了,他在“姓名”一栏里重重落笔。
“江诚。”
“江诚。”
他心里说:“替我走出去吧,去大城市里念书,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
温知予把赵长安送回家后,刚要转身下楼,险些迎面撞上一个蹑手蹑脚的小家伙。
小家伙背着书包,但书包是瘪的。上身穿了一件烫金印花的短袖,裤子却是标准的中学校服款式。留着遮住眉毛的刘海和过肩狼尾,后颈靠近衣领的位置有处扎眼的酒红色纹身。
“硕硕。”温知予轻声喊道。
小家伙的脚步顿了一下,眼珠儿贼溜溜往上一挑,恰好和温知予四目相对,于是又飞快地逃开了。但他没着急往楼上蹿,而是在温知予面前三层台阶的位置站着,低头,不说话。
温知予拍了拍手,打亮楼道里昏暗的声控灯。
“又这么晚才回来,小小年纪总睡那么少,身体吃得消吗?”他说,旋即从裤子口袋里变魔术似的摸出一条口香糖,朝小家伙抛去,“喏,送你的,回去别吵醒了你爸。”
赵硕双手一拢接住了。他还是低着头,却抬起眼皮从发丝的缝隙里看着温知予。
“我回去了,你进门的时候动作轻一些,”温知予放缓了声线,“店里的东西还没修整齐全,烤箱还不知能不能用,再不及时打理,过两天我就要断粮了。”
说完,他便下楼。和赵硕擦肩的刹那,突然听见他喊:“温叔。”
温知予停下脚步:“怎么?”
“我爸又去喝酒了吗。”
最后那个字没有扬起语调,听上去像个陈述句。温知予有些吃惊,站在原地怔怔地望着小家伙——还不到十三周岁的赵硕已经快蹿到他肩头那么高了。但他看不清赵硕的脸。从这个角度看过去,毛糙的碎发刚好遮住他的脸,只留下一圈凝水的光,以及一股扑面而来的、浓得刺鼻的烟灰味儿。
温知予呆愣了片刻,还是说:“是。”
“喊小姐了?”赵硕又问,这次扬了尾调。
温知予摇头:“没有,我和他一块儿去的。”
赵硕这才抬起了脑袋。楼道里的声控灯灭了,还没等温知予拍手,赵硕突然铆足力气猛地朝地面跺了一脚,狠劲儿像是要杀死某个人。“砰”的一声,灯又亮了,摇摇欲坠的灯罩在天花板上左摇右晃,映得他俩的影子也随之长长短短。
昏暗的灯光里温知予终于看清了赵硕的脸——他很瘦,脸上没有肉,高挺的颧骨和略微凹陷的脸颊将灯光锐利切割;他没有表情,眼睛朝上看着,小半个黑眼珠被上眼眶遮住。
那是十三岁的孩子该有的神色吗?温知予心里发怵。赵硕额角有一道疤,狰狞可怖像条蜈蚣,从眼眶蜿蜒到发际。据说是去年和高年级的孩子打群架的时候,被人用啤酒瓶砸出来的。酒瓶子碎了,玻璃划伤了他的脸,血濡湿了半边头发,他还不依不饶地要跟对方拼命。
温知予的视线下意识地往下滑。
落到赵硕的手肘时停住了。虽然光线不好,他还是能看到一处新鲜的擦伤。
“今天又打架了?”温知予试探性地问。
赵硕把双手用力往裤兜里揣,说:“没有。”
“怎么弄的?”
“蹭的。”
赵硕面无表情地说,眼神一瞟,突然笑了一下,但很快就恢复了面无表情的模样:“和朋友在环城公路上骑摩的,转弯的时候差点轧到没盖儿的井,躲不及,蹭到墙皮了。”
温知予听到“摩的”这个词儿,心跳突然漏了一拍。
“哪儿来的摩的?”他问,“是不是那种竞速赛专用——”
“是我爸专门让你来这里堵我的?”
冷不防听赵硕提高嗓门反问一句,温知予有些慌神。
“我只是好奇,只是好奇,”他连忙解释,“你知道的,撞我店门的那个女生也是骑着竞速摩的。这么看来,这车质量不行。如果你俩都是在一个地方搞到的车,万一你出了意外……”
话音未落,赵硕不耐烦地摆了摆手。
“整个临江城的人都晓得那个女人有精神病,温叔你作为当事人兼受害者,竟然不知道,”他说,“车是俱乐部里借的。晚上九点之后环城公路上没人,出不了意外,放心吧。”
说完,他一个箭步蹿上了三层台阶,一转身便消失在楼道口。
温知予站在原地,半晌儿没有动作。
声控灯又灭了,楼道里更黯淡了些许,只剩下墙上四方小窗外映入的灯光,把横竖的窗棂连同蜘蛛网一起拓印在身后散发着煤气味儿的墙壁和水管上。
“如果能走出去就好了。”
温知予一边在心里念叨着,一边慢吞吞地往楼下挪。是啊,如果能走出去——沿着兴塘桥一路向东,路过灯红酒绿的新城,走出临江,去梦寐以求的大城市。当年他在万念俱焚之下给自己打了个赌,他相信以江诚的聪颖和执着,是不可能心甘情愿地被困在这座小县城的。
但他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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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的全国生物联赛,省内唯一的金奖花落临江。
江诚得知这个消息之后,先是愣神了片刻,旋即三步并作两步冲进生物教研组,真实地看见光荣榜照片里写着自己的名字,才恍恍惚惚地靠着墙喘粗气,末了脚下猛一趔趄,坐在地上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
怎么可能?
考试那天他迟到了,因为他骑自行车抢红灯,被一个骑摩的戴全套护具的高个子撞了后轮。轱辘泄气了,辐条弯折了大半儿,自行车当场报废。碰巧遇着交警值班,非得把他们原地扣下,一通训诫末了,还附赠了俩罚款单。好在那高个子是个善茬,听说他要去赶考试,便开着摩的把他载到了考场门前。
即便如此,江诚还是迟到了。
迟到十五分钟以上就不得入场,这是亘古不变的规定。
江诚绞尽脑汁也想不通,明明没参加考试的自己为何会突然拿了金奖。正犯嘀咕,温知予突然出现在面前,不等他回神,一瓶可乐先递到了眼皮底下。
“祝贺你啊,以后就是正儿八经的大学生了。”他笑着说。
江诚极不自在地吞了口唾沫,小声道:“但我没看见你的名字。”
“这种考试难度本来就大,落榜也很正常,”温知予粲然道,“何况我也没有那么强烈地想去省重点,这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留给你,不是更有意义么?”
江诚嘴角抽搐了一下,嘴唇微微蠕动。
经过片刻的挣扎,他还是选择了缄默。
“胡老师呢?”温知予望了一眼胡灿空荡荡的工位,又看了看墙上的挂钟,疑惑道,“奇怪,快到放学的时间了,按理来说她没有下午最后一堂的排班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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