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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来横祸②

发表时间: 2022-12-12

莫小岚没法儿挣扎,只能任由护士注射药液。片刻的刺痛后,她像只泄了气的皮球一般软绵绵地歪在监护室的病床上,方才的亢奋劲儿一扫而净,只觉得脑袋里乱糟糟的念头突然间全部被倒空了,用尽全身力气才能勉强蠕动一下嘴唇。

“别……我……不要……”她嗫嚅着说。

还没说完就闭上了眼睛,微弱的鼻息和心电监护的滴答声杂糅在一起,跌跌撞撞地汆进弥漫着苏打水味道的空气里。

“这是强镇静剂,只能解燃眉之急,”医生松了一口气,叮嘱护士把静脉置管重新安置,“像这种病情控制不稳定的双相病人,发作起来根本没法自控,按理说是必须强制住院的。”

话音刚落,探视窗外的身影陡然一晃。

“病人家属还没到?”

“联系不上,主任。”

惊魂未定的小护士迅速整理了仪容仪表,又换下了莫小岚身上染血的病号服:“主任,我已经查过了,病人上次的住院记录里也没有家属的信息……全程陪护的只有一位花钱请的护工,垫付医药费的还是个素不相识的货车师傅。”

沉郁得几乎凝滞的空气里,《旅行》悠扬的旋律戛然而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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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年前,在刚升入临江一中的莫小岚,还是同学心目中无出其右的“天才翻译家”、老师眼里疯疯癫癫又古灵精怪的假小子。

那时候的莫小岚虽然成绩一般,但颇有些“腹有诗书气自华”的仙风道骨。她跟谁都自来熟,能够上一秒还在和女孩儿们讨论明星八卦,下一秒就去操场上三步上篮。

她的班主任是个斯文柔弱的年轻姑娘,姓胡,名叫胡灿,课题组的老师们都喜欢喊她“小胡”。胡灿在读大学之前没走出过县城。虽然从业经验欠缺,但毕竟是师范高校科班出身,自然能慧眼识人。莫小岚平日里嘻嘻哈哈大大咧咧地没少让她操心,但她从来不正儿八经地批评,甚至打心底里觉得这个女孩儿是同龄人圈子里的可塑之才。

刚开学那会儿,莫小岚除了偶尔梳个怪模怪样的发型,或者涂个粉色蓝色的指甲油之外,和其他十字开头年纪的女孩儿也没什么区别。

她喜欢画画,喜欢写作,还能把佶屈聱牙的英文古典诗歌翻译得格外出彩。入学不久便加入了校文学社,在翻译比赛里一路横冲直撞,从小组赛打进总决赛,连蝉联第一名的高三学生都自愧不如。没过多久,她把自己翻译的《莎士比亚十四行诗》印成了巴掌大的折叠册子,在校园里像发传单似的分发了几十册。

虽然在学校里递送情情爱爱的文字总归有些不合时宜,但十五六岁的孩子们喜闻乐见。于是从那以后,大伙儿就对她刮目相看了。后来,她又零零散散地翻译了很多莎翁作品的段落——但无一例外都是逞三分钟热度,往往是早上还立志要翻译某大部头,晚自习没下课就嚷嚷着要放弃。翌日,周而复始。

即便如此,那些零碎的段落还是在校园里传开了。十几岁青春年少的孩子们正值情窦初开的年岁,桌洞底下偷偷牵手的男孩女孩哪天闹别扭,也喜欢拿莫小岚翻译的情诗当做个性签名,配一张饱和度调低的玫瑰图片,仿佛自己的苦衷已经天下昭然。

一开始,这些琐事也没引起过多关注,到了那年年关,事情开始变得不对劲儿了。

导火索来得唐突。那会儿风大,莫小岚像往常一样踩着鎏金似的夕阳往食堂走,走到距离食堂正门还有二三十步距离的时候,突然身旁“轰”的一声,紧接着噼里啪啦砖石崩碎。她本能地往反方向躲,余光瞥见隔壁班一个平日里喜欢踢足球的男孩子趴在地上,腰以下被埋在尘泥弥漫的石砾之间,露出的一截小腿血肉模糊。

“出事啦——”

直到孩子们的尖叫声已经不绝于耳,莫小岚才回过神来。

她怔怔地望着越来越厚的人墙,看见女生双腿发软坐在地上哭泣,看见男生手忙脚乱地搬动沾着血的砖块,看见有人只瞟了一眼就开始呕吐,看见鲜血慢慢地渗进柏油路的裂痕。起初只是站着一动不动,旋即浑身开始像抖筛糠一样颤个不停。

原来那食堂的建筑经久失修,老式砖瓦平房早就在年复一年的风吹雨淋里飘摇欲坠了。好在房子的地基还算扎实,偏偏屋顶上为了安置太阳能而多砌了几块板砖——约莫一米长宽、手掌厚的砖石挡板,被风一吹齐根断开,从屋头滚下去,不偏不倚恰好砸在路过的孩子身上。

受伤的孩子喜欢运动,是校足球队当之无愧的中流砥柱,底盘稳,身子骨结实。在ICU里躺了小半年,双腿是保不住了,但命捡了回来。

但自打那天开始,莫小岚就像变了一个人一样。同班同学说经常看见她下雨天一个人坐在操场角落里,一坐就是一整天。有人路过也不搭理,上课铃响了也不起来——只是木讷地坐着,目光涣散,浑身上下全部湿透,披散着的齐腰头发一绺一绺地黏在额头和脖子上。

胡灿是教生物的,高一到高三各负责一个班级,兼任高一五班的班主任。虽然不是医生,但多少懂些相关的知识,于是一番苦口婆心的劝告,总算说服莫小岚跟她去了学校合资的医院。

“急性应激障碍,建议心理疏导配合药物治疗。”

大夫是这么讲的,带着莫小岚去看病的胡灿也照做了。她掏钱给莫小岚买了药——淡黄色椭圆形的小药片,要连续不断地吃上三个月。

“我想,还是有必要和你爸爸妈妈讲清楚,”回学校的路上,胡灿再次小心翼翼地跟莫小岚提出了曾被她拒绝数次的那个问题,“听医生的话,你的康复需要他们……”

“不。”

始终面无表情、一声不吭的莫小岚嘴角略一抽搐,几乎一字一顿地说:“胡老师,你要是敢去找我爸妈,明天我就从图书馆顶楼跳下去。”

胡灿收回了后半句话,坐直身子轻轻叹了口气。公交车发动的刹那她借着惯性用余光扫视着莫小岚——这个十六岁不到的女孩子本当青春靓丽,但现在的她披头散发、面容无神,眼神事儿漠然时而敏感地闪躲,像只目睹过同伴被猎捕的小兔子。双手揣在灰色卫衣的口袋里,又隔着衣服相互揉搓。运动裤上有撕扯的痕迹,灰白的线头从裤腰和口袋里伸出来,和着车辙一晃一晃。

“听老师的话,从今天晚上开始吃药,坚持下去,好不好?”

最后一个转弯之前,她以近乎恳求的语气说:“如果你感觉很糟糕,可以随时到我办公室来找我聊天——或者去找文学社的伙伴们。”

她努力挤出梨涡,声音却掺了哽咽:“大家还等着读你翻译的诗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