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午,李婶带着王大夫拍了拍章家的院门,走了进来。章矮妹正在喂鸡,十几只鸡散乱地养在院子里,她从盆里抓一把鸡食四散出去。
“章丫头,王大夫来了。那小伙呢,快让王大夫看看。”
章矮妹将盆中最后的一把散出去,在地上磕了磕盆。
“还睡着呢。”
李婶惊奇地叫出声,“你家还能让人睡到这会儿,全村也没人睡到这会儿才起啊!”
章矮妹笑着将盆放好。
“估计这几天在山里没睡好,今天就让他多睡会,他也不是大槐子,不能按我的要求来。说到底,他算是个客人。王大夫,您跟我进来吧,我把他叫醒。”
两人进了屋,章矮妹敲敲房门,没人应声,随即,推门而入。
屋里,男孩左腿不能动,掸在床边,但即使这样,还是睡成个四仰八叉,口水顺着嘴角流下来,年近50的王大夫,看着这样的景象,也不免笑了笑。
章矮妹喊了几声男孩没反应,上前推了推他,还是没反应,又用力地推了推,这才勉强让他睁开眼。
男孩一副气恼的样子,没好气地嚷道,“不要吵我睡觉!”
王大夫和章矮妹都被这声惊了一下,王大夫尴尬地笑笑,章矮妹的脾气一下就上来,她还真不是惯孩子的人。就见她双手扳住男孩的肩膀,直接将他拽起,然后伸手在他脑门上就是一巴掌。王大夫在后面倒吸一口气,要知道,章矮妹力气大可是村里出了名的,这一巴掌看起来都疼。
男孩似是被猛地一下打懵,反应了半天才恢复正常。
章矮妹凶巴巴地问一句,“醒了?!”
男孩有些委屈的点点头。
任王大夫看了男孩这样的表情,心头都不由一紧,怜惜之感应运而生。
“章丫头,孩子不能这么打,会打傻的。”
章矮妹意识到自己手重了,不好意思的站起身,“王大夫,您请!”
王大夫坐在床边,轻柔的解开男孩小腿上包扎的布条,卸下几块小木板,撩起裤管,仔细检查了伤势,用手轻按,按到某处,男孩忽然表情狰狞地抖动了一下。
“王大夫,怎么样?”章矮妹在一旁看着有些焦急。
“这孩子看着不像咱们山里人,细皮嫩肉的,没咱们的孩子抗造,所以这皮外伤要擦药,不能指着它自己好。骨头没有太大问题,但还是到镇里医院拍个片子看看保险点。”
说罢,王大夫右手三指按住男孩的手腕切起了脉。
“身体没问题,半大小子,吃几顿肉就都好了。”
章矮妹一听,算是放下了心。她掏出钱给王大夫诊费,他摆摆手,从药箱里取出一小瓶云南白药,递给她。
“每天上一次,直到伤口结痂。”
“这钱您拿着。”
“药不值钱,病也不是大病,用不着。槐序有空时,你放他到我那唠唠嗑,就抵了。”
王大夫一直没成家,不出诊的日子里都独自待在家中,章槐序小时候经常跑到他家跟他说话,只是上小学后,章矮妹管的严,那孩子,就很少见到。
章矮妹送走王大夫和陈婶,回屋遵照王大夫的嘱咐,帮男孩上药。
男孩疼的龇牙咧嘴,但硬挺着没叫出声。
“也不知道你走丢了,父母有没有着急着找你。我觉得你爸妈不会像我爸妈那样,孩子丢了,一定会着急。”
“不会。”
男孩突兀的回答着她。
“为什么?”她不知道男孩在这个问题上为何如此笃定。
“都死了。”
“你记得这件事!”
章矮妹的声音透露着惊喜,虽然这件事并不是需要惊喜的事。
“你还记不记得其他的?比如名字,年纪,住哪里?”
男孩思索一番,摇摇头,像做错事般扣着手指。
看着如此表情的男孩,章矮妹上药的手停住,转而用右手揉了揉男孩打结的头发,“没事,这不是你的错,我会帮你都找回来的。”
山里春日的太阳是暖的,洒在院里,把整个院子的潮气都照了出来。
章矮妹打一盆水放在院中央,扶着男孩在凳子上坐下,拿出自己不舍得用的洗发水。
“向前低头。”
男孩照做。
她将男孩的头发打湿,从瓶中挤了一大坨香喷喷的液体,揉在他的头发上。但头发太久没洗,根本不起泡沫,她冲一遍水再挤出一坨,反复几次,终于白白香香的泡沫出现在男孩的头发上。
章矮妹边揉搓头发边打趣道,“槐序那小子,我都没这么舍得过,你虽然受了很多苦,但现在能有人用洗发水帮你洗头发,是不是也挺幸福的。”
男孩猛地抬起头胡乱甩了甩,泡沫四飞,沾到章矮妹的头上脸上,他亦是弄的满脸。
“我以后给你买最好的洗发水。”
章矮妹被男孩的话逗笑,“你哪来的钱给我买?”
男孩笑嘻嘻的,“不知道,就感觉我很有钱。”
她伸出手背将男孩的脸蹭干净,露出白净的脸庞,“你生的是真白,一点都不像我们山里人,我暂且叫你‘小白’吧。看你长成这样,没准真是生在城里富裕的家庭。”
小白低着头,任章矮妹将一盆水从他头上倾倒下来,带着泡沫的水流在院子里四散开,哪里都是香喷喷的。
她胡乱的用毛巾擦着小白的头发,临走时告诉他,“坐在这,晒着。”
小白就一直坐着,阳光洒在他周身,暖洋洋的。
章矮妹再回来时,就看到小白微闭双眼,仰着头坐在院中。阳光照耀下他的皮肤晶莹剔透,闪着金光,乌黑柔顺的发丝随着微风起起伏伏,像水墨画中那最浓重的一笔,偶尔划过鲜艳如血的嘴唇,色彩的强烈碰撞下,心也随之被猛烈的撞动。
‘美’这个词她从来都是在书本上学的,生活上遇到幸福的事,她会觉得心里很美,但那是喻像,不是直意。如今看着小白这个样子,她才第一次真切的体会到什么叫做‘美’,那是一种侵略性极强的感觉,不容你反驳,不容你逃避,也不容你挣脱,你只能一动不动地感受着它,像被施了蛊的人。
要不是小白身上那件父亲的破衬衫,章矮妹完全没办法从眼前的景象中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