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唐肃宗至德年间。
魏州节度使田嗣真的宅邸。
深夜,无星无月,刁斗森严,提铃喝令的人,缭绕着四周,往来不绝,给人有一种如临大敌的惑觉。
忽然,有一条纤小的人影,一闪而过,从屋檐上一翻而落,贴在墙角,没有一个人发觉。
在田嗣真卧室的外面,有两三百人围住,这些人都是田嗣真从他所统领军营里,挑选出来的。人人身体雄伟,孔武有力,而且又特别礼聘武功高的教习,训练他们的武艺。
这些贴身警卫队的人总共有三千,田嗣真特别给予他们一个称号,称之为“外宅男”。
这些人唯一的责任,就是保护田嗣真的安全。
这些人每夜轮流到田嗣真的宅邸守夜,从来没有发生过任何一点意外事件。事实上,有谁敢到魏博节度使的宅邸来将虎须?
日久往生,人的心里都有了松懈之意,尤其是在夜半之后,人都有了疲意,三五成群,聚在一起,喝酒聊天,甚或有人坐在地上,拄着刀枪打瞌睡。
那条纤细的人影,在墙角贴立了一会,觑个空隙,有如一溜烟,从墙脚飞快地掠过一堆正在喝酒的警卫,来到另一端院墙。
更不稍停,倏地一个倒翻,正好飞越过墙头,双手微微-一搭墙沿,忽又一送,人似叶落随风,飘到地上,真正是声息俱无,点尘不惊。
院子里与外面完全不同,没有一个人影,安静极了,但是,在安静中又给人有一种肃杀之气。
来人仿佛对于这里的一切都非常熟悉,丝毫不犹豫,挺身一个飞跃,掠过一个不小的鱼池,贴近一面窗子下面,伸手微微一撬,窗子掀开一道缝。
只见他人一缩,飘身进入窗内。
圆窗内,有四个值夜的丫环,一个个睡得东倒西歪,口流垂涎。
来人稍微顿了一下,伸手从一个丫环的头上,拔下一根玉簪,那丫环居然毫无动静。
这时候,微弱的灯光之下,可以看到来人脸上露出一丝笑容。
他很侠地走到里间,榻上睡着一个人。
黄色缎带包扎着头上的髻,浓液的胡须露在被褥之上,一双浓眉,带着几分杀气。
头下枕着皋牛望月的枕头,枕旁放了一柄七星宝剑,就在宝剑的旁边,放置了一个金色的盒子。
来人悄然贴近榻旁,凝聚两眼的精光,注视到那只金盒子,里面有一张黄色绢,上面写着生辰八字,还有北斗神明的字样。
来人仲手拔出腰间的龙纹匕首,正准备刺下去,忽然中途他又停手不前。
他的心里暗付:“田嗣真虽然暴虐,毕党与我无仇,我又何必一定要取他的性命?
再说,真的杀了他,对薛大人也未见得有利!算了,给他一次警告,让他知所警惕,也就够了!”
他想定了主意,便收起匕首,伸手将那十分精致的金盒子拿到手中,迅速地离开卧室。
这回他是从房门出去的,走到室外院落,正好一大片乌云遮盖住当空,大地一片漆黑。
他乘机溜到附近的墙脚,突然伸臂一弹,凌空拔起两丈高,单手一探,搭住墙头,忽又一个倒扯扬旗,避开墙上的铁茨藜,一松手,落到墙外。
他只稍喘了一口气,伸手摸一摸揣在腰间的金盒子,心里有一种成功后的欣败,禁不住自己露出笑容,长长嘘了口气,迈开大步,正要奔向归途。
因为他还要在天亮以前,奔驰几百里地,回到太行山的那边,潞州节度使的辖地。
他要借重自己的那匹坐骑,“踢雪乌云”是潞州节度使薛松的心爱良翼,日行千里不黑、夜跑八百不明。
就在他正要走到事先藏好坐骑的地方,他发觉不对,一个电旋回身,已经来不及了,一柄雪亮的宝剑,正指向他的心窝。
他很沉着,但是也很懊恼,他决没有料到自己竟然是功败垂成。
但是,他是一个永不放弃的人,除非剑尖已经刺进他的心窝,他还是要作孤注一掷的拚斗。
他的手刚一搭上腰间的龙纹七首,对方说话了:
“红拂!
被叫的人一惊,不觉退后一步,龙纹匕首已经掣在手中。
对方宝剑却顺势一收,随手又扯下脸上蒙面的黑巾,带着兴奋的口气说道:
“果然是你!红拂!”
红拂睁大眼睛,惊诧地一看,脱口叫道:
“龙博哥!是你呀!”
龙博纳剑入鞘,说道:
“红拂,真没有想到会在这里通见你,我们分手有六七年了吧!方才我看到有人从墙上翻身下落,那一式“流云随风’的身形,只有你,红拂!你真是愈来愈精湛了。”
红拂望着龙博,问道:“龙博哥!你现在是......
龙博说道:“田嗣真的‘外宅男’重金礼聘的教习。”
红拂苦笑了一声说道:“龙博哥!你知道我现在那里?”
龙博说道:“我知道,你在潞州薛松那里。本来我要去找你的……但是,临走的时刻,师父再三叮咛,要我不去打扰你,他老人家说你在潞州的功德未完,俗缘未了。
我只有先回家去看看母亲和弟弟。路过魏州,就这样留下来了。”
红拂黯然说道:
“真没有想到,我们会成为敌人!”
龙博笑道:“红拂!我们永远不会成为敌人。我如果把你当作敌人,当你翻身下墙的时刻,我就鸣警提人了。
田嗣真不是东西,我早就想离开了。今天你刺杀了他,是天理报应。”
红拂说道:“我没有刺杀他。”
龙博一愕,问道:“那你来到这里,冒这么大的危险,为的是什么呢?”
红拂说道:“田嗣真对潞州有野心!
龙博抢着说道:“田嗣真跟薛松不是儿女亲家吗?为什么还要动潞州的野心呢?”
红拂苦笑说道:“龙博哥!我在潞州节度使处待了七年多,最大的收获便是看清楚了,官场种种,不是你我这种平民百姓所能想得到的。
薛松当年把女儿嫁田嗣真的儿子,是奉命结亲。何况田嗣真这种人,勃勃的野心,岂是儿女亲家的关系,所能够束缚的!”
龙博点点头,但是他又问道:
“你既然没有杀他,那你深夜来到魏州,又是为了什么吧?”
红拂很平静地说道:“警告他,让他知难而退,稍戢他的野心,龙博哥!我在他枕边拿了这个……”
她从怀里拿出金色的盒子。
龙博虽然是“外宅男”的教习,但是他从来没有进去过田嗣真的卧房,更谈不上看到这样费重的盒子。
红拂说道:
“这盒子里盛着田嗣真的生辰八字,是他最秘密的东西。
我可以取走他的盒子,当然也可以取走他的性命,虽然他有三百‘外宅男’保护着,我仍然可以随时用匕首割下他的头颅……”
她的话刚说到这里,龙博的脸色突然变得煞白,虽然在
星月无光的情况下,也可以看得十分清楚。
红拂连忙问道:
“龙博哥!你怎么啦?”
龙博摇摇头,但是他立即又说道:
“红拂!你不但有仁心,而且有见解,你的进步,我真为你高兴。你还要赶回潞州是不是?你赶快去吧!”
红拂忽然说道:“龙博哥!像田嗣真这种人,你又何必跟他呢?良禽要择木而栖,以龙博哥的才具武功,如遇明主,对国家的贡献就大了。”
龙博笑了笑,点点头说道:“红拂!你说的对极了!我的确不应该再跟田嗣真这种人做事。当初我以为,他是节度使,为他做事,就是为国家做事。
现在我看清楚了他的为人,我是应该离开他。”
他停顿了一下,望着红拂。
“红拂!你知道,当初是我来投奔他的,而且他待我个人也不薄,我要走,也要有个理由,至少也应该让他知道,我要走得光明磊落。”
红拂沉吟了一会,缓缓地说道:
“龙博哥!你做人向来是光明磊落的,我相信你的决定。不过,对我辈而言,注重大义,毋须特重小节,我不多言了,龙博哥一切请多保重!
红拂刚走到“踢雪乌云”之旁,龙博突然叫道:
“红拂!”
红拂已经踏上马蹬,又放了下来。转身问道:
“龙博哥,还有事吗?”
龙博黯然低下头,稍稍停顿了一下,立即又拾起头来很开朗的说道:
“没有什么。我是告诉你,我的母亲和我的弟弟现在都住在衮州乡下,有时间的话,欢迎你去看看他们。我母亲很想念你。”
红拂立即说道:
“我一定会去看他们的。”
龙博说道:“谢谢!再见!红拂!”
他弹身而起,张臀前扑,去势疾如流星。
红拂忽然想起一件事,连忙高声叫道:
“龙博哥!你弟弟叫什么名字?”
可是龙博已经走得远了,只有红拂的呼声,飘荡在夜空里,显得有一份苍凉。
红拂抬头叹啊,险下流下凉凉的两行眼泪。
看看夜空,浮云已经散去,三星已经当中,红拂不敢稍怠。
扳骸上马,收拾起奔驰的心情,叱喝一声,“踢雪乌云”泼开四蹄,飞也似的奔向归途。
“踢雪乌云”真不愧是千里名繁,全力奔驰,追风问电,马背上的人,更是归心似箭,整个人部代在马上。
一口气奔驰了两个时辰。已经远远地看到高耸在月光下的铜雀台,缓缓东流的潼水,已在蹄声中接近了。
红拂这才嘘了一口气,侧耳细听,郁更已敲四下,大地一片沉寂。
红拂缓下坐骑,腾身进入城廓,直扑高州节度使薛松的宅邸。
薛松彻夜未眠,灯下独酌,心头却是压着千斤重石。
他在想:“如果红拂此行失败,路州恐怕就要大祸临头了!”
正是思潮起伏,主意不定的时候,门帘响起,红拂俏然立在眼前。
薛松大喜,站起来连忙走上前,急急地问道:
“红拂!此行情形如何?”
红拂盈盈下拜,手里捧着金盒子,口称:
“有劳大人悬念,红拂幸不辱命!”
薛松接过金盒子,伸手扶起红拂。
又急连声“辛苦”着问道:“经过有因难吗?有没有伤人?”
红拂恭谨地答道:“托大人的洪福,一切都还顺利。”
她便将盗盒的经过,叙述了一逍,但是,她省略了龙博的那一段。
她觉得那不是露点,再说,龙博是她同门师兄,自幼竹马青梅,如今分手十余载,却在回嗣真那里碰见了他,这也不是什么值得光彩的事。
另一方面,此刻的红拂内心有着一点雅以形容的感觉,她盗盒是成功了,可是,在“外宅男”的教习龙博来说,却是一次重大的失职,会为他带来危险吗?
薛松见红拂面有疲色,便说道:“红拂!你去歇着吧!明天我们再谈。”
红拂告辞离去。薛松那里还等及天明,便亲笔修书一封,派人持着金盒和书信,专程赶往魏州。
他可以想得到,当田承扇收到这封信和金盒子之后,那种惊恐的情形,谅他不敢再对潞州存有野心了。
大局得保,这部是红拂的功劳。
薛松的心里充满了感撤,他要举行盛大的宴会,为红拂庆功。
但是,他断断没有想到,红拂这个时侯,却向他告辞要离去。
这个消息对薛當真如晴天霹雳,他怔了半晌,便问红拂:
“这么多年的相处,如同家人。此时你又立下大功,为何要在这个时刻离去呢?”
红拂很黯然地说道:
“蒙大人收养这些年,恩同再造,实在不足以言报。现在我为大人做了一件比较有意义的事,此心稍安。
红拂此去,再了几件心事,便从此通迹山林。望大人成全红拂的一点心意。”
薛松见她去意甚坚,知道留她不住。
庆功宴变成了饯行酒,顿时染上几许离愁。
薛松高歌劝酒,情给哀伤。
宾客中有名叫冷朝阳的,即席赋诗:
将菱歌怨木兰舟,
送别销境百尺楼,
还似洛妃乘雾去,
碧天无际水长流。
诗意伤感,歌声悲切,红拂感动得热泪盈眶,不能自己,即席再三拜谢,终于托酒离席,从此杳如黄鹤。
红拂有如一颗意星,在历史的天空中,划出闪亮的一道,就归于消失。给人们留下多少怀念。
红拂真的如此消失无踪了吗?
如果红拂无踪,这部“红拂”又将从何说起?
红拂无踪,只是消失在历史的文字中,她的人和事。仍
然流传在乡里林间,只是少人传播、未列裨官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