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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唐华彩

杜有邻 著

现代都市连载

杜有邻卢丰是《满唐华彩》中的主要人物,在这个故事中“杜有邻”充分发挥想象,将每一个人物描绘的都很成功,而且故事精彩有创意,以下是内容概括:盛唐繁花似锦,惊天裂变在即。天宝五载,他睁开眼,看到了“昭昭有唐,天俾万国”的盛世雄风,名将如云,疆土广袤;能臣如雨,仓廪丰盈;诗歌璀璨,文华耀目;美色倾城,歌舞升平。他也看到了满朝如痴如醉,骄固奢靡,争权不休;江山飘摇,积弊丛生;胡儿叛乱,人如草芥。渔阳鼙鼓动地来,他偏要让此唐不失华彩。【三万均订老书《终宋》已完结,量大管饱】......

主角:杜有邻卢丰   更新:2024-01-11 07:11: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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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女主角分别是杜有邻卢丰的现代都市小说《满唐华彩》,由网络作家“杜有邻”所著,讲述一系列精彩纷呈的故事,本站纯净无弹窗,精彩内容欢迎阅读!小说详情介绍:杜有邻卢丰是《满唐华彩》中的主要人物,在这个故事中“杜有邻”充分发挥想象,将每一个人物描绘的都很成功,而且故事精彩有创意,以下是内容概括:盛唐繁花似锦,惊天裂变在即。天宝五载,他睁开眼,看到了“昭昭有唐,天俾万国”的盛世雄风,名将如云,疆土广袤;能臣如雨,仓廪丰盈;诗歌璀璨,文华耀目;美色倾城,歌舞升平。他也看到了满朝如痴如醉,骄固奢靡,争权不休;江山飘摇,积弊丛生;胡儿叛乱,人如草芥。渔阳鼙鼓动地来,他偏要让此唐不失华彩。【三万均订老书《终宋》已完结,量大管饱】......

《满唐华彩》精彩片段


南曲,惜香小筑。

申时日哺,两个婢女正在布置前堂。

“他真是那般说的?”

“嗯,整整运来了三车红绡,说一定要把娘子办了,又说今夜有事,明夜再来,真当自己是长安一人物了。”

芍儿听了,捂嘴笑道:“假母说了本也不是不行,还不是见这乡下人好哄,多吊着他一阵。”

“可娘子嫌他含过右相的痰,真不愿呢。”

“也是,娘子往来的不是绯袍高官,便是才子名士,一个不学无术的兵曹参军能奈她何?实在不行,搬出左相来……”

正说到这里,有敲门声响起。

芍儿连忙过去开门,却见门外站着一位俊俏小郎子,衣着虽平常,眉眼里那气度却不一般。

她不由笑问道:“郎君可是来吃酒的?”

“我想见见此间主人,不知可否?”

芍儿吃吃笑起来,道:“郎君是生客吧?若是散客在前堂与我家娘子行酒令、听她弹琴,一巡酒三千钱;若是要单独请娘子坐陪、弹琴,一巡酒生客两万钱、熟客万钱。”

“行酒令么?”

“郎君若有诗才,能得我家娘子垂青,为你单独弹上一曲也无妨呢。”芍儿鼓励道。

那小郎子略作沉吟,透过院门看了一眼放在院子里的那三车红绡,末了,掏出一个碎银递过去。

这其实已是他最后的一点钱财。

芍儿见只有这点银子,略有些失望,笑道:“郎君这边请。”

~~

夜渐深。

长安虽有宵禁,平康坊的三曲以内却是不查的,彻夜灯火通明,笙歌不停。

惜香小筑的第一副蜡烛燃尽,再往后每喝一巡酒,酒钱便是双倍了。

若想留宿,少说也得再喝三巡酒,还得另付赠资,赠资多少却又全看王怜怜心意,因此来此往往是一夜花费数万钱,而不能一亲芳泽。

几个听琴的酒客起身离开,自往三曲别处留宿,毕竟灯下看妓总是差不多。

日后与旁人提及平康坊,也能评价几句,让人知道自己也是听过名妓弹琴的人物,与朝中红袍品位相当。

三千钱提高了自身的意境,值得。

却有一人于夜色中策马而来,正是杨钊。

他脸色不太好,也无心思与假母调笑,语态疲倦道:“一桩破案,害老子到此时都没合眼。端些酒来,让王怜怜陪我喝一盅,今夜我便在这院里歇了。”

假母挥着手帕笑道:“郎君好辛苦,长安城正有郎君这般英雄在,我等百姓才安心呢。”

杨钊哈哈大笑,转眼却骂道:“休与你阿爷放屁!”

假母也不恼,安排了两个婢女先带杨钊去烫脚解乏,自去备酒席。

堂中复又点上熏香,小炉上架着美酒温着,一个个烛台点起,罩上纱笼。

杨钊先在前院烫过脚,再到中堂坐下,只觉一身舒爽。

忽听得帘子后面一声琵琶,他笑了笑,道:“我听不懂这些吱吱呀呀的,来,陪我喝酒说话。”

王怜怜于是缓步而出,跪坐在杨钊对面,笑道:“奴家为郎君斟酒。”

“我一直便想问,你用的什么香这般好闻?”杨钊饮了一杯酒,道:“我那婆娘也熏香,味道比你的俗多了,俗太多了。”

“奴家自己配的香料,木樨配上稍许龙脑。”王怜怜斟着酒,轻声应道:“左相也喜奴家这配的香料,前日还遣人来要了一些。”

杨钊不由挑眉而笑,喜道:“如此看来,我与陈公品味相当了,但为何我方才在门外也闻到香?”

“奴家这屋子乃是以沉香木所建,自是有些香气,郎君如今愈发敏锐了。”

“长安就是长安!”杨钊又饮一杯,啧着嘴赞叹不已,其后顾盼自雄,道:“我在长安待久了,自觉贵气了许多,你以为呢?”

“郎君是国舅,本就是天生的贵胄。”王怜怜今日懒得教他那些奢华之物,随口敷衍了一句,却是问道:“奴家观郎君今夜似有些不快,可是出了何事?”

杨钊骂声连连,道:“让一个竖子戏耍了,害我在青门酒肆干等许久。”

王怜怜听了,脸上反而挂起浅浅的笑意,道:“奴家为郎君引见一位人物如何?此人谈吐非凡,必于郎君有大用。”

杨钊来了兴趣,问道:“是何人物?”

王怜怜纤手轻抬,在一旁侍酒的芍儿起身,卷起了堂中的帘子。

杨钊才发现帘后坐着一人,不由着恼。须臾又想到,能让王怜怜看中的人物必定身份不凡,遂颇为期待起来,还整理了一下自己的仪容。

帘子缓缓卷起,后堂并未点烛火,因此坐在那的少年人半张脸隐在黑暗中。只可见他穿着一身普通的夹袄襕袍,静坐不动,有着常人没有的沉稳之感。

杨钊朗笑,叉手行礼,道:“杨某最喜交朋友,不知阁下尊名?你我畅饮一番如何?”

“薛白。”

“薛……”

杨钊还在思考对方最可能是薛氏哪一房,脸上的笑容忽然僵住,才意识到眼前就是自己要缉捕的纵火元凶。

此时王怜怜已起身,与芍儿退到一旁,抱起琵琶拨起弦来。

琵琶声宛转流畅,如庭院中传来的鸟鸣,想要为两人留出一个有曲乐点缀的谈话氛围。

杨钊目光瞥向她,想到的却是自己在这里花了数万钱,连摸都没摸到一下,今夜竟是连一个逃犯都能登堂入室。

他心中一股邪火蓦地窜了上来,倏地起身,要喊人将薛白拿下,其后却又犹豫了起来,叱道:“好贼子!某正在搜捕你!”

薛白笑了笑。

他睁眼以来,所见这大唐鼎盛得就像一锅沸水、如火如荼,人人如痴如醉、追名逐利。谁都想往上爬,要名利、富贵、权势,要胡姬压酒、要新罗婢暖床。

举世奢靡、举世颠狂。

于是官场上个个捧高踩低、蝇营狗苟,杨钊就是其中之典型,在其心里,交游广阔的名妓远比世上公道地位高得多。

若无王怜怜引见,只怕杨钊见到他,会像狗见到骨头,而有王怜怜引见,狗才会抬头看看,犹豫眼前是骨头还是人。

三千钱让杨钊高看一眼,值得。

“想必国舅已看过在下的信了?”

“哈。”

杨钊得这称呼,忍不住先笑出声,喝道:“你戏耍于我,害我在青门等了许久!”

“正因为国舅未率部到青门拿我,我才特意赶来相见。”

“耍了我一次,还想要我信你?我不如拿了你立功!”

“杜五郎还躲着,我若回不去,他就只能亡命天涯了。”薛白道:“重要的是,国舅拿不到他,到了右相面前还是要吃挂落。”

“那你还真是为我考虑?”

“并非太子命我烧柳勣书房,那不过是我见机行事。”

薛白这两天已反复将这场权争中的前因后果琢磨透,语气愈发笃定,又道:“即便拿到我,也成为不了废太子的关键证据。”

一句“见机行事”已让杨钊惊讶,薛白却连相府的意图都能猜到,杨钊是更应付不来,嘴里却道:“我可不管这些。”

“右相要废太子,我能做到,国舅该送我见他,立桩大功。”薛白语气坦诚道:“我不会说是主动来投,只说是被国舅搜到。”

“哦?”杨钊眉毛一挑,奇道:“如你所言,你们本可以直接去相府求见,为何偏送我这一桩功劳?”

“若为了保命,这长安城里不乏有能保我与杜家者,如杨贵妃,如高将军,如三位夫人。”薛白道:“但能共富贵者,唯国舅而已。”

杨钊惊疑不定,其后大笑以掩饰失态,道:“哈哈,我何德何能,能让你高看一眼?”

薛白微微叹息,道:“我有平步青云之志,一度将宝押在东宫身上,可惜他不识好歹,下令活埋于我。那纵观当世,也只有国舅能再给我一个施展抱负的机会了。”

“活埋?可你还活着?”

“自是爬出来了。”

“真的?”

薛白稍稍笑了笑。

杨钊素来傲下媚上,见他始终镇定从容,心中不由信了几分,问道:“如何共富贵?”

相见至此,他脸色已是几度变化,此时眼神又有了期待之色。

薛白接了酒杯,却不肯饮,缓缓道:“当朝无皇后,后宫品秩最高者便是贵妃。废了太子,只待贵妃诞下皇子,岂非国舅之大富贵?”

杨钊眼中精光一绽。

薛白这句话,却是他入长安以来还不敢想的,让人不由脑子一热。

“好!”

他不由喝了声好,举杯笑道:“你我一见如故,当浮一大白!”

薛白与他碰了一杯,稍抿了一口,眼神愈发平静。

他就是听了韦坚案之后就预感到太子未必可靠,才向杜妗打听杨国忠,看是否能借其势力,只是他初来乍到不了解情况,还是决定相信她这个太子身边人。当然,他自己也还没适应这大唐权场的规则。

接下来,他按自己的判断做,那反而很简单了。

既然太子李亨要活埋他,他就踩着李亨从这个坑里爬出来。

~~

琵琶声如流水潺潺。

直到座中相谈甚欢的两个男子起身离开,王怜怜才停下了轻捻慢拢的手指,看着窗外的月色轻叹了一声。

她独坐了一会,假母过来不满地问道:“你为何要帮那小郎子?”

“他送我首诗,我为他引见一人,皆举手之劳而已。”

“那诗却不好拿出去传唱,又有何用?”假母摇头不已,嫌弃道:“没头没脑的,也不知从谁家的长诗里截的。”

王怜怜沉默半晌,自语叹道:“可它写进我心里了啊。”

“咦?你莫不是谎话说多了,真当自己是太原王氏千金不成?不想些实际的,也开始说什么心啊肺啊。告诉你一句,还是趁早多攒些钱财要紧。”

“钱财赚的岂少了?”王怜怜得意地笑了笑,指了指院子里原本载着财物的三辆空车,吟道:“五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钿头银篦击节碎,血色罗裙翻酒污。”

说到钱财,假母转怒为喜,拍掌笑道:“说来,杨参军运来红绡,真就只听你弹了一曲?我得再去点点。”

芍儿收拾了东西出来,正见假母扭着肥胖的腰肢转过长廊,笑语道:“娘子今夜得了红绡、得了好诗,还打发了唾壶,好高兴吧?”

“有甚好高兴的?又老了一日。”

王怜怜自嘲地摇了摇头,继续吟诗。

“今年欢笑复明年,秋月春风等闲度。弟走从军阿姨死,暮去朝来颜色故。”

“咦?”

芍儿大奇,问道:“怎还有后面四句?芍儿以为只有前面四句。”

“我央他继续念的。”王怜怜低声道:“这诗怜我,世人捧我贬我,唯它怜我。”

“那,薛小郎子到底是大才子还是大骗子啊?”

“才子也罢,骗子也罢,他能与那些大人物搅动风云,总归不是寻常人。他若此番不死,必有大作为……此番若他不死,我却只想听他整首诗。”

王怜怜说过,不再理会这些俗事,低头,自拨动琵琶弦。

雪夜,幽静的庭院中,复有丝竹声起。

转轴拨弦三两声,未成曲调先有情。

这一曲,独坐的歌妓却是为她自己弹的,嘴唇轻轻张合,先是无声,后才渐渐有了歌曲,可惜只有残篇。

“今年欢笑复明年,秋月春风等闲度……”

小说《满唐华彩》试读结束,继续阅读请看下面!!!



在宵禁中叩开了客馆的门,杨钊大摇大摆进了堂,打了个哈欠,挥手笑道:“去吧。”

薛白笑了笑,往楼上客房。

敲门而进,便见杜五郎害怕得脸色煞白。

薛白先问道:“你们打听到杜二娘消息了吗?”

“没有。”青岚道:“市井有说太子再次和离的,却无人知二娘去了何处。”

“那走吧,杨钊就在外面等着。”

“真的要去见右相?”杜五郎低声道:“与这些奸人同流合污,我好不甘啊。”

薛白道:“太子倒不是奸人,但他也救不了杜家。”

青岚道:“我今日还打听了几个消息,除了杜家全被押入大狱,与柳郎婿有交结的官员,被下狱了许多。”

杜五郎打了个嗝,应道:“那,那我便去相府慷慨陈词一番,平息大案?”

薛白拍了拍他,道:“慷慨陈词倒无所谓。你是杜家的儿子,你去了,代表的是杜家的态度,右相见了你,才有可能放过杜家,明白吗?”

“嗯,明白。”

“走吧。”

三人出了客房,却见杨钊拼了两张大桌躺着,盖着那皮毛大氅,竟是睡着了。

“国舅?”

“我睡着了?”杨钊一个激灵醒了过来,想了想,大笑道:“可见我真是信任你们啊,哈哈哈。”

此时天色未亮,杨钊有缉贼文书,于宵禁中通行无阻,带着他们走在夜色中的长安街巷,往右相府而去。

他颇为健谈,路上不住地寻薛白说话。

“你是如何让王怜怜为你引见?她看你的目光却与看我不同。”

“送了她几句诗。”

“诗?”杨钊挑眉道:“你竟还会作诗?”

薛白略略沉吟,道:“我昏迷之后许多事已不记得了,偶尔能回想起些诗句,却忘了是何人所作。”

杨钊根本不耐烦听他说这些废话,热情揽住他的肩,道:“你既会作诗,改日到教坊宜春院投诗,带哥哥见见那名满天下的许合子,可好?”

薛白还在十分专注地解释作诗一事,闻言微有些愕然,转头看了他一眼,眼神中有复杂之色一闪而过,最后道:“国舅还真是……妙人。”

“我虽妙,远不如许合子之妙也。”杨钊哈哈大笑,咽了口水之后又不忿起来,道:“哥哥到长安近年,却始终不得一见,引为大憾事!”

薛白许诺道:“也好,今日若能从右相府活着出来,可找首诗往宜春院去投,见识那绝世名妓。”

杨钊大喜,待薛白态度又有了不同,附耳道:“你我一见如故,情同兄弟,哥哥再送你一桩前途。”

“哦?”

“右相有二十五子、二十五女,难免为女儿们的亲事忧愁,遂在厅事壁间开一扇小窗,以绛纱幔之,每有人来谒见,相府千金则于窗后观察自选,京中称之为‘选婿窗’。哥哥虽也风流倜傥,可惜年岁大了不入她们的眼,攀不动这青云梯,你却可卖些力气。”

“多谢国舅指点。”薛白确实认真思忖了一会,道:“我风采远逊于国舅,更是没指望了。”

“唤哥哥便是,何必见外?”

“……”

杜五郎跟在后面听了,心想万一让李林甫女儿看上,与奸臣之女成亲,坏了京兆杜家的名声,真是要被阿爷打死,不由心生担忧。

~~

抵达右相府时,五更的晨鼓还未响起。

李林甫自知结怨过多,对刺客极为防范,凡出门必有百余护卫,此时他府邸前已有左、右骁卫正在列队,准静街。

杨钊拿出令符才得通行,上前与门房低语了几句,门房则是关上侧门才去通传。

过了许久,相府的管事苍璧过来,沉着脸向杨钊道:“杨参军拿住贼人,不押往牢狱,却押到相府,岂不糊涂?”

“大总管有所不知,他们想要投靠右相,故而如此。”

“你本该严刑拷打,拿证据来呈,却被一个罪人三言两语哄住,不经事!”

杨钊被他责备,心情大坏,却不可能此时灰溜溜再将人押下去,赔笑道:“此事干系极大,大总管只需通传一句,他们有关键证词需当面禀明右相。”

“等着。”

苍璧冷冷斜睨了薛白等人一眼,嘱咐护卫看紧贼子,转身自去通报右相。

杨钊盯着他的身影,心中大恨,暗道大丈夫竟还不如相府一条狗,誓要比李林甫更有权势!

杜五郎见此情形,不由庆幸薛白找了杨钊作保,否则怕被这相府老管事以眼神活活剜了。

这次则没过多久,苍壁匆匆赶回来,招了招手。

“右相马上动身去皇城,给你们半柱香的时间。”

“多谢大总管。”

一众护卫执刀上前,押着众人入府。

远远传来“咚”的一声,长安晨鼓响,各城门坊门依次打开。

杜五郎回望了一眼春明门大街,不安地进了右相府。

同时有人小跑着从相府出来,“叮”地猛敲手中提着的锣。

“静街!”

“右相出行!行人回避!”

有右骁卫大喊着,驱马向北奔去,从右相府喊过三曲、喊过北坊门。出了平康坊,喊到崇仁坊、务本坊,再往皇城上安门。

许多商旅早就在等着晨鼓响了往东市,好不容易才把骆驼赶出来,只好又缩了回去。

“右相出行!行人回避!”

一时之间,半城皆寂……

~~

杨钊走过长廊,留意到右相府的楼阁并非用香木所建。

这当然不是因为李林甫缺少财力,而是此地很早以前曾是李靖宅邸,曾久无人居,有一日国师浮屠泓路过此宅,说有能居此者必贵不可言。开元初,李林甫任正五品下的奉御官,迁居此处,浮屠泓遂断言他必能任相,唯独不能改动此宅的中门,否则大祸临头。

楼阁虽无木香,堂中点的却是名贵的龙涎香,烟气袅袅,香味动人。

烛火未撤下,看样子是燃了一夜。

先是护卫列队,确保不会有意外了,屏风后才有了动静,渐显出人影绰绰,各样发髻的女婢皆有。

不愧是能生养五十儿女的李林甫。

苍壁趋步向前,小声道:“阿郎,人带到了。”

“说。”

有威严声音响起,带着森然之气。

杨钊连忙道:“右相,杨钊不辱使命!”

“闭嘴,未教你说。”李林甫道:“杜五郎,你有何证据?”

杜五郎已为其气势所慑,慌忙道:“我我我,我阿爷是冤枉的,我二姐已与太子和离……”

“本相没工夫听这些废话!”

当即有人上前一脚踹在杜五郎膝弯处,将他踹得跪在地上。

他还想起身,挣扎间竟真看到侧壁上有个绛纱小窗,里面似乎有人影一闪,他不由一愣,暗道不好,连忙伏下头,以免教奸相之女看上。

“在下薛白,李亨曾命人活埋我与青岚。”薛白开口,道:“不知右相可知此事?”

杜五郎愣了愣,心惊于他直呼太子名讳,同时又感到二姐夫的名字如此熟悉又陌生。

而太子名讳一出连一些右相府护卫也有些不安。

唯李林甫淡淡道:“尔等既愿效忠那废物,此时叫屈,何用?”

“右相并未得知此事?”薛白道:“那就怪了,不知李亨是如何瞒过京兆府、长安县、万年县、左右骁卫、左右金吾卫的耳目,遣数十死士,把一辆马车运出长安?”

“数十死士?”李林甫突然喝问道:“你亲眼所见?!”

这一瞬间,众人都感到屏风后的这位右相气势变了。

堂中气氛凝重起来。

杨钊脸上紧张,心中却大喜,暗道这就是大才,开口就让右相动容,不像那鸡舌忙了一年了,忙出个屁来。

下一刻,却听薛白再问道:“我年少无知,不知东宫能否蓄养精锐之士?”

杨钊马上又心中一紧,暗道这小子好大胆,居然还敢反问右相问题。

屏风后响起了女子的声音,道:“东宫置十率府,分别为左右卫率府、左右司御率府、左右清道率府、左右监门率府、左右内率府,掌管东宫诸门禁卫……但朝廷早有定制,太子不居东宫,十率府早已成闲司。他自册封以来,始终在十王宅居住,如何能蓄养精锐?”

薛白道:“也就是说,李亨本不该有那些死士?”

李林甫问道:“死士藏于何处?”

“请右相容我细禀。”

“允。”

薛白深吸两口气,缓缓道:“我曾雪中昏迷,丧失记忆,为杜家所救,之所以焚烧柳勣书房,并非奉李亨之命,无非‘恩必报,债必偿’六字而已。不料李亨毫无担当,我找出证据助他,他反手欲坑杀我。此等忘恩负义之辈,岂配为人君?”

杨钊听到那“恩必报,债必偿”六字,不由击节叫好,心道这六字比说“为右相效忠”云云更有用,右相府爱养的就是能疯咬太子的狗。

“当时,李静忠引我与青岚到泔水车前,周围有力士八人,水缸内藏两人重达四百斤,他们三四人抬起毫不费力。”

“驾车者一人,身材不甚高大,虎口有厚茧,脸上有许多疤,若有人叫他赶车慢点,他便说‘心里刚焦刚焦底’。”

“其中有人姓‘拓跋’,为系绳者,过门槛时我曾听得一句‘拓跋把绳绑紧,莫掉了盖’。”

“到了长安大街,我从缝隙往外看去,有好几拨类似的力士驾同样的马车,旁人只见运泔水者数人,却不知他们相互掩护,实则有数十人。”

“……”

“陇右军士!”李林甫字字有力,声音破屏风而出,“果然,本相绝未冤枉皇甫惟明!”

杨钊虽不懂这些话语何意,但只听“果然”二字已觉振奋,高声道:“太子蓄养死士,居心叵测,必要好生查办!”

杜五郎一听牵扯到陇右军士,惊得肝胆欲裂,顿时后悔来右相府乞命,起身喊道:“薛白,我后悔了!我不能为救己家而残害忠良……”

几个护卫忙上前将他死死摁着。

“若世间多出无数冤魂,我对不起祖……”

“闭嘴吧蠢货!”杨钊上前,一把搂住杜五郎的脑袋,拿出汗巾将他的嘴塞得死死的,笑道:“进了门,还由得你吗?”

屏风后的李林甫淡淡道:“薛白,他所言,你如何看待?”

“都是当官的,领一份俸禄、担一份风险,说冤也冤,可还冤得过劳苦大众?能比白丁、奴隶、妇孺、老弱、在缸子里被坑杀之人还委屈?”

“哈哈。”

李林甫难得笑了,骂道:“狗屁道理,但你能宽慰己心,很好,这很好。”

“谢右相。”

“呜!呜!”杜五郎不由高呼。

正在此时,有门房赶到堂外,禀道:“阿郎,吉法曹来了,称有急事求见。”

“何事?”

“说是已寻到杜五郎、薛白等人踪迹,他们在永兴坊一间客栈落脚……”

杨钊闻言,忍不住讥笑出了声。

李林甫淡淡骂了一句“废物”,道:“让他等着。”

“喏。”

“皎奴,询问这废物与小婢,验薛白所言真伪。”

“喏。”

苍璧窥见屏风后李林甫已起身,连忙上前,躬身问道:“阿郎,已静了街,是否动身?”

李林甫并不理会他,淡淡吩咐道:“润奴,带薛白到偃月堂。”

“喏。”

说着,屏风后还有十余名婢女扶着他转过软壁。

剩下两名婢女则相继走出来,

其中一人眼神傲慢,便是皎奴。

她走向杜五郎,一脚便将他踹翻在地,叱道:“闭嘴。”

润奴脸庞稍圆润些,走向薛白,淡淡道:“请吧。”

薛白看了杜五郎一眼,随着这婢女而行。

从厅堂侧门绕过小径,过两道月门、两座小桥,前方是一片环湖而建的楼阁,土木华丽,工艺精巧,形如一眉弯月,牌匾上字迹绮丽,书“偃月堂”三字。

润奴停下脚步,上下打量了薛白一眼,以拂尘扫掉他身上的灰尘,伸手在他身上仔细搜索了一番,让他褪了鞋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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辰时,万物舒伸。

屋檐上积着雪,檐角挂的铃铛随风而动,发出清响。

薛白站在台阶上,目送着吉温远去。

忽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转头一看,正是李岫。

“见过十郎。”

“在想什么?”

薛白道:“吉温说他查了我的身世……”

李岫摆手打断,不以为然道:“他的话岂能信?”

“我是因此而想到了一桩事。”薛白道:“我昏迷之后为杜家所救,一睁眼,见到的是满地的积雪。他们问我姓名,我还没反应过来,脑中空荡荡的,莫名说了‘雪白’,他们因此都叫我薛白。”

“哈哈,原来如此。”李岫朗声大笑。

但笑过之后,他摇了摇头,脸上却浮起了惋惜之色。

“也难为吉温为了害你,特意为你寻了个薛姓的逆贼,这些酷吏平素就是这般罗织罪名。阿爷重用这等人,我……唉。”

话到这里,他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有一声长叹,换了个话题。

“你受杜家救命之恩,懂得知恩图报,这很好。”

“应该的,互相帮助。”

“追查东宫罪证之事,你做得亦很好,不仅逼得东宫死士出手,还查出了吉温与东宫暗中联络。方才阿爷倦了,虽没来得及夸你,但想必对你是很满意的。”

薛白道:“吉温并非我查出来的,是右相英明。”

“自作孽,不可活。”李岫道:“韦坚案以来,无辜者被牵连无数,如今阿爷能有你这样的人才,办事实实在在,我很欣慰。”

薛白知道,其实李林甫不是没有过才能出色的手下,只是最后都遭到李林甫的嫉妒而被弄死了。

李岫这话虽是赞赏,却让人不安。

“十郎谬赞了,我做的并不好,也就是有对比,才显得不太难堪。”

李岫颇喜欢这种对相府门下那些无能之辈的嘲讽,会心一笑道:“罗钳吉网眼中只有私利,担不得大用。”

薛白苦笑道:“说心里话,我着实无意身陷这等尔虞我诈之中,唯愿读书、科举,为百姓做实事,过些安生日子。”

“哦?我亦是如此!”

李岫深有感触,点头不已,大有知己之感。

他负手叹息道:“你莫看我与王准、贾昌吃喝玩乐,那不过礼数往来罢了,昨夜那赌坊我还是初次去。我平生所愿,只想过安生日子。”

这确是他的心事。

李林甫曾被评“无才干无声望”而不得升迁,以构陷政敌而登高位,每一步都是踏着旁人的尸骸,而且他又极为妒贤嫉能,右相府每一日都在警惕任何风吹草动,凡有可能造成威胁都得要除掉。

李岫有远虑,曾多次苦劝李林甫不要再树敌,但右相之势至此地步,早已覆水难收。仇怨广结,一旦示弱于人,也不知有多少人马上就要扑过来撕咬,岂能罢手?

比如,年初若不除韦坚,待韦坚拜相,难道会因为姻亲关系而违背东宫的意愿、对李林甫高抬贵手?

李岫日夜忧心,深知往后一旦某日起了风云,李家子孙恐有倾覆之祸。

“旁人看我身为宰相之子,锦衣玉食,可谓富贵登峰。可……唉,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啊。”

薛白道:“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旦夕祸福,倒不必过于忧虑了,活在当下为好。”

“你懂我。”李岫淡淡一笑,拍了拍薛白的肩,道:“走,我们到花厅谈。”

“好。”

李岫没有见外之意,薛白也是语态自然,不卑不亢与他应答,两人很快便熟络起来,仿佛相识已久的老友一般。

但到了花厅坐下,李岫吩咐婢子端上早食,开口却是到道:“其实,我也想与你聊聊你的身世。”

薛白道:“十郎可相信我是真的失了忆?我对身世没有半点印象,也没有任何头绪。”

他再次给李岫灌输了一个印象——连我自己都查不到身世,吉温更查不到。

李岫没有回答薛白的问题,先是就这话题说道:“你也得尽快找回身份。”

薛白应道:“我明白,我会尽早找回身份。”

李岫道:“找回身世之后,你也该尽快回到家中,久在杜宅借宿,也不是正理。对了,我听闻你与杜家两个女儿关系颇亲近?”

薛白感受到了李岫对他的审视、管束,坦然应道:“我与杜五郎情同手足,故而视杜家两位娘子为姐姐。”

“那就好。”李岫显然是个爱操心劳神的人,略略沉吟,道:“有件好事,阿爷已与你说过,不需我再重复一遍了吧?”

“是,我知道。”薛白笑了笑,配合着显出些许喜意。

李岫对他的态度非常满意,点了点头,道:“倘若你找不回身世,或出身门第配不上相府,却也为难。”

薛白故意发愣,静待下文。

“门第有多重要不必我多说。旁的不提,婚嫁自古便讲究门当户对。”李岫道:“不妨直说了吧,你可愿入赘?

“据我所知,赘婿不能当官吧?”

“有阿爷在,低阶或散职不难,但官身无用。”李岫轻描淡写道,“你在相府中做事,却比朝廷大员威风许多。”

不久前,他才与薛白谈论彼此的志向,述说对未来的忧虑、展示自己的远见。

但涉及到重要之事,他当然还是权贵思维。

平民百姓只要能得到相府的一点赏赐,就足以飞黄腾达了。

至于薛白的志向?志向再大,大得过相府的安排吗?

当然,李岫终究是好心。

眼看薛白沉默了,他十分诚恳地又说了一大番话。

“门第至关重要,你若无好的出身,入仕这条路必定走不远。你有才干,但可知有多少才华横溢之人困守科场直到白发苍苍也不能及第?及第了,也不过是只有授官的资格。授官还须守选,看的依旧是你的门第、有无门路,及第而当不了官者,大有人在。”

“只看你识得的那几名官员。吉温,故宰相吉顼之从子;罗希奭,其舅父官至鸿胪少卿;杨钊,弘农杨氏,宣州司士参军之子;杨慎矜,更不必说了。你若没有一个配得上相府千金的门第,即便右相府为你靠山,入了官场,比罗钳、吉网、唾壶之处境,能好几何?”

“到时,你每日勾心斗角、尔虞我诈,可有心思照料妻子?以风华正茂之姿,蹉跎于蝇营狗苟之间,何益啊?倒不如入赘相府,我会为你做最好的安排,保你荣华富贵不逊高官,还能不为官场规矩所困,活得潇洒,如神仙眷侣。恰似李太白诗言‘世间行乐亦如此,古来万事东流水’。”

“你还年少,心气高,不知世事有多难。我今日所言,你必定不信。但你往后不妨看看,长安城有多少才华横溢、满腹经纶之高才,求来求去,求不到一官半职。”

“……”

谈到最后,薛白点了点头,应道:“十郎肺腑之言,我记下了。但,这是右相之意?还是十郎之意?”

李岫一愣。

薛白反而更明白些,李家父子是都要求他入赘的。区别大概只在于,李林甫要他入赘之后当个小官,或相府的管事幕客之类的角色,继续对付东宫;李岫为人好一些,愿意保他入赘当个清闲居士,照顾妻子。

要高攀权贵,付出些代价是难免的。

想要上一条大船,船票当然得买。问题只在于,值或不值?

李岫想了一会,许诺道:“放心,我在阿爷面前,还是能说上话的。”

“多谢十郎。”薛白既已递了个台阶,便道:“此事并非你我交谈几句便能定下,我还是得先找到身世。”

李岫听他说过志向,以为他是心气太高,此时见他依旧平和、没有排斥之意,已十分满意,点头笑道:“不错,先找到身世要紧,也许你家门配得上相府。”

“不敢妄想,只是婚姻大事,我还是得告知父母。”

“不错不错,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李岫觉得薛白真是沉稳有度,愈发欣赏,连连点头,道:“这样吧,上元节之前给我个答复,如何?”

“上元节?是否太快了?”

“就在上元节前。”

李岫径直敲定下来,却不给解释。

他只是不易察觉地叹了口气,心道时间不等人啊,待过了年,那个执拗的妹妹就成十六岁的老姑娘了……

~~

相府大堂外,王鉷正要离开,却听得身后有人低声喝道。

“王鉷。”

当世,唯有杨慎矜一人还敢对他直呼其名。

王准当即恼火,正要说话,却被王鉷狠狠一瞪。

“与你二叔到那边等我。”

王准也不应,与王焊走到一旁的小亭中,骂道:“老狗,既不长眼,不如把一双眼睛挖了!”

王焊也不高兴,抱怨道:“我才是王家嫡子,表叔如何不找我说话?”

“唉。”

王准白眼一翻,暗想不如找人杀光了这些亲戚来得痛快。

……

杨慎矜脸色难看,拍了拍王鉷的背,道:“既然查清吉温勾结东宫,我那别宅被抢掳一空,右相如何说?”

王鉷稍稍滞愣,故意流露出为难之色。

若换一个人,哪怕是户部尚书章仇兼琼,见了他这脸色,也得心中一凛,有什么屁话都得憋回去。

杨慎矜却是以长辈的目光看着王鉷。

“杨钊助吉温抄家,难道不可疑吗?”

王鉷依旧为难,沉吟着道:“如此……侄儿去劝劝他,让他将抢走之物归还表叔,泯了恩怨,可好?”

“哼!”

杨慎矜重重一摔袖子,大步而去。

王准见了,上前问道:“阿爷,老狗又要如何?”

“要右相给他个交代。”王鉷似觉好笑。

“阿爷就是太给他脸了!”王准恨铁不成钢,皱着眉盯着王鉷,气恼道:“以阿爷如今的圣眷,他给阿爷赔笑都不为过,为何还每日给他好脸?!”

“闭嘴,莫让圣人与右相觉得我忘恩负义,得了势便翻脸不认人。”

~~

相府前院。

杜家姐妹等了许久未得召见,愈发心慌。杜妗也不理会索斗鸡府上的规矩,推门而出,往仪门方向看去。

“二娘,过去等着吧。”

杜媗害怕右相之威,低声提醒道。

她的目光也往仪门内看去,想着薛白若能出来,也就能松口气了。

忽听身后有人唤了一声。

“是杜大娘?”

杜媗不喜这称呼,还是转身行了个万福,只见一个穿着深红官袍的中年男子从东侧门过来。

她愣了一下,才想起来是在大理寺见过的御史中丞杨慎矜。

“杨中丞万福。”

“又见到大娘了……原来杜良娣也在,失礼了。”

杨慎矜见杜妗也转过来,连忙打了招呼,他们曾在天子御宴上远远见过一次。

“不是良娣了。”杜妗淡淡应了,“我如今在右相门下为阿爷求官,当然也在。”

此言入耳,杨慎矜虽同是右相门下,却也替东宫尴尬。

一时也不知如何答话,总不能答应替杜有邻求个官。

他又看了杜媗一眼,彬彬有礼道:“两位娘子若是来作证的,已经可以回去了。”

杜媗看向仪门,想问些什么,却不知如何问,也不敢问。

杨慎矜目光看去,只见她举止真是端庄,这一动不是扭着脖子探头看,而是柳腰转动,仪态优美。

从侧面看去,可看到她的睫毛很长,眼中带着关切,温柔如水。

“两位娘子可乘我的马车回去,我正要去曲江别宅一趟,顺路。”杨慎矜不由露出了笑容,道:“若有要打听的,或许我略知一二。”

他的马车十分豪华。

“不必了。”杜妗道:“听闻昨夜杨中丞的别宅出了事,杨中丞还是尽快去看看为妥。”

杨慎矜再次尴尬。

下一刻,杜家姐妹却忽然回过头,露出惊喜之色,甚至没忍住欢呼了一声。

“薛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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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中丞,又见面了。”

出了仪门,薛白行了个叉手礼,觉得有些巧。

连着两次从危机中脱难之后,他都见到了杨慎矜,像是得要向杨慎矜领取些奖品一般。

“薛白,你很不错。”杨慎矜抚须而笑,赞誉了薛白两句,末了道:“可惜你未能及早见到右相,拦住吉温啊。”

“是,杨中丞之遭遇,我深以为憾。”

薛白应了,客气当中却带着些疏远。

他不愿与杨慎矜走得太近,理由很简单,这人没什么眼色、不得李林甫欢心,与其走近了一定会影响上进。

杨慎矜却没有感受到杜家姐妹、薛白的疏远,只当他们是拘束,继续寒暄。

他出身显赫,见识不凡,富有才学,说了许多风雅之事,谈及实务也十分精通,能猜到杜媗头上的发簪值几钱,之后说起他还兼任户部侍郎,再提起过去主理国家收支时的几桩趣事。

薛白看得出来,此人确颇有才干,品格也不差,就是太没眼力见了。若在政局清明的时候当个能臣不难,就不知道在当朝如何了。

于是,薛白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抱歉抱歉,昨夜整夜未睡,实在乏困。”

杨慎矜才把话题引到道术,希望能打开杜媗的话匣,被这哈欠打断了,只好道:“无妨的,你为右相办事辛苦。”

“再会。”杜妗早已不耐烦,挽过杜媗便走。

薛白却是先去与门房寒暄了一会,才出了右相府。

田家兄弟正蹲在对街,一见他出来连忙赶过来。

“怎不在前院等?”

田神功笑着轻踹了兄弟一脚,道:“还不是这孬货?不敢在相府待着。”

“我可不是怕,是怕脸上藏不住,让人看出来了拖累……”

“闭嘴吧。”田神功忙骂道。

薛白不由笑了笑,道:“走吧。”

他隐约觉得身边少了点什么。

于是又把案子复盘了一遍,考虑起吉温招供又如何、裴先生会如何。

少了什么呢?

“郎君。”田神功问道:“皎奴不跟着你了吗?”

薛白恍然,放松了些。

“可见右相已信任我了。”

~~

“你一夜未睡,莫骑马了,上马车吧。”

“倒是不困。”

薛白抬起手摆了摆,只觉年轻真是太好了。

如今虽然娇气了些,精力却好。换作上辈子,熬了这整夜这时候定要觉得脏胕发虚了。

他还是被杜妗推上马车。

马车门是开在后面,车厢不大,将就着坐了,掀帘往前看了一眼,见赶车的是全瑞。

田家兄弟骑马在后方跟着,没有外人能偷听。

总算可以放心说话了。

薛白道:“我昨夜让金吾卫在东市找到全福了,说是被打得不轻,好在没有致命伤,在东市武侯铺。”

这是他找郭千里帮忙的,对郭千里而言只是小事一桩,对全福却是生死大事。

“我们出门时金吾卫已经把人送回来了。”杜媗应道,“多谢你。”

“还有五郎,我让他躲到宵禁结束后再还家。”

“你见到五郎了?他也到家了,鼻青脸肿的。”

“吉祥打的。”薛白道:“对了,我还得去杨钊家中找他一趟。”

他方才向门房打听了,杨钊已回家去了。

杜家姐妹都想知道昨夜之事,见薛白开口先是关心旁人,只觉他人真好。

她们却不知昨夜长安城死了三十八人。

“何事?”

“吉温别宅有个奴婢,我答应过帮她脱离贱籍。”

“全管事,去宣义坊……”

“不必,先送你们回去,我独自去即可。”薛白道:“他那人……”

他也不知怎么形容杨钊了。

杜家姐妹知他好意,也就听他安排。

之后三人才说起昨夜之事,薛白仔细说了,听得她们胆颤心惊。

待听得吉温一语猜中一切都是薛白所为,杜媗更是惊呼一声,连忙以袖子掩住脸。

杜妗则是皱着眉。

“如此说来,知情人还有很多,吉温、武康成、以及那裴先生,此事怕有隐患?”

“不着急。”薛白道:“我们必定不可能捂住真相,总会有消息泄漏。但也永远会有更多错误的消息同时冒出来,李林甫没那么快能发现我。”

他有经历,因此清楚要查一件事的真相非常难。

一定会有线索,但线索往往不是一条长线,而是断成一个个的线头,有的长,有的费力拉起却只有短短一段。

查案难的就是要从无数的错误线头中,找到那寥寥几个线索拼凑在一起。

大海捞针,需要时间。何况李林甫已不是亲自过问,而是将事情交给一群擅于罗织罪名的酷吏。

且等吧。

等他先积蓄了自保的实力。

“我们接下来怎么办?”

“不必再把心思花在掩饰真相上,那是挖土填坑,填不完的。”薛白道:“实力,我们得尽快有实力。”

杜媗问道:“离开长安呢?”

“强权之世,何处没有倾轧?”

在薛白这种人的想法里,待在长安,能决定他命运的至少还是高官。逃到别处,一个破家县令、灭门府尹都能要了他的命。

退或进,他从来只有进。

“知道,你要上进。”杜妗道:“我们得让东宫完成给你们官身的承诺。”

“是,但也不能只把希望寄在他们身上,这两日我与五郎得拜会虢国夫人一趟。”

薛白之所以走李林甫的关系是事出无奈,杨玉瑶的关系肯定是更值得走的,因此他完全是理所当然的语气。

“嗯。”

话题停了下来。

薛白问道:“杜伯父可去?”

这“伯父”是杜有邻让他喊的,好方便以长辈的派头骂他这个救命恩人。

此时这般一问,到虢国夫人府上拜会之事,登时就变得正经起来。

杜媗瞥了薛白一眼,想到自己方才竟误会他打算去当面首,难免羞愧。

杜妗则摇了摇头,道:“阿爷大概不愿去,我劝劝他。”

说到这里,马车缓缓在杜宅侧门停下了。

~~

杜宅前院,鼻青眼肿的杜五郎正在探视全福。

几个家生子奴仆七手八脚地把臭烘烘的衣服拿开,搬了胡凳让杜五郎坐下,也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把松子给杜五郎吃。

“五郎真是……受伤了还来看阿福,能遇到这样的主家,真是上辈子修来的福气。”

“轻点说话,莫把他吵醒了。我就是皮外伤,不打紧,与人搏斗时留下的。”

杜五郎招了招手,低声吩咐道:“你去买些香线,空了去给端砚上柱香吧?”

“哪有主家去上香的,小人去就好。”

“我有话和他说。”

“五郎,小人可转告他啊。”

“你转告不了。”杜五郎颇为神秘,还有些不安地挪动了两下,“我不能告诉你们。”

几个奴仆不由挠头。

“五郎,能有什么端砚能听,我们听不得?我们也很忠心的。”

“你们和端砚能一样吗?你们那不是……还能说出去吗?”

此时,全福又醒了,睁开眼喃喃道:“小人哪能让五郎亲自过来。”

“哎。你们都出去,我与全福说话。把门带上。”

全福躺在那动不了,直勾勾地看着那门关上了,忍不住哭了出来。

“五郎,小人真以为自己死了啊,真不想死啊。他们说是薛郎君让他们来救小人的……薛郎君是神仙派来杜家的吧?”

“啊,你这么一说……”

杜五郎听得愣了好一会。

“我本想说他真是有本事,但真是太有本事了。哎,你莫哭了,哭什么?”

主仆二人说了会话,却也说不出什么来,无非时不时一人感慨一句。

“他真有本事啊。”

……

“来了,来了!回来了!”

终于听得这一声喊,全福猛地便要撑起身来,杜五郎忙让他躺着,自己忙不迭往院子里跑去。

但赶到前院,他只见两个姐姐进了院,却没有薛白。

再听得院外一声马嘶,杜五郎脸色一变。

“薛白他,他不会是回了薛家吧?!”

青岚跑出来,正好听到这一句话,差点又被惹哭了。

杜妗抿嘴一笑,正要笑话这个傻兄弟,院外又响起“吁”的一声。

众人转头看去,只见薛白又赶了起来。

“怎又回来了?”

“有些事。”

薛白看了杜媗一眼,往二进院走去。

杜媗会意,提着襦裙快步跟上。

两人脚步匆匆,进了东厢一间久无人居住的客房。

“关上门。”

杜媗跟着他进来,迅速关上门,栓上。转过身,只见薛白正在解衣服。

她不由吃了一惊,脸上一热,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接着,薛白从衣服里掏出了一连串的物件来。

他藏得太深,掏都不好掏。

先是两个半枚玉佩拿了出来。

“这是京兆杜氏的信令,还给他。”

杜媗接了。

之后是一张纸。

奇怪的是,这纸的左方却被撕走了一片,最后那列“时有要务”后面几个字看不到了,印章的一半也没了。

“这是什么?”

“裴先生给我的,与武康成接头的书信。”

杜媗不由疑惑,问道:“你后来向他借了人手,他没问你要回去?”

“去京兆府之前就买了同样的纸,原本备着诈吉温的。”薛白干脆解了腰带,掏剩下的东西,“裴先生被金吾卫搜查时,我当着他的面销毁了。”

杜媗点点头,小声道:“那这个我们留着。”

“还有这个,是从辛十二身上搜来的过贱契书,得查他是找何人伪造的。”

“好。”

……

最后,杜媗拿起一封帖子,问道:“这是什么?”

“吉祥身上捡的。”

“拜帖?”

“嗯,这全都是能要我们命的东西。杨钊知道我酒力差,我怕他故意灌醉我,你务必保管好。”

杜媗拿着这些物件,感受到了上面的温热,也感受到了他的信任,用力点点头,坚定不已。

“你放心。”

“走了。”

薛白没有再多叮嘱,出了门,往外走去。

杜媗的目光随他而去,只觉他背影十分潇洒。

“哎,你快把衣服整理好。”

~~

重新栓上门,杜媗四下看了一眼,也不知薛白给的一应物件能往哪藏,干脆贴身收好。

她心想,他不管藏在何处,都有可能被人找到,自己却是定能收好的。

唯独就是……感觉有些许怪怪的。

当拿起那封过贱契书,她看了一眼,忽然愣了一下,只觉那买家的名字有些眼熟。

“是……咸宜公主?”

杜媗吃了一惊,再拿起那封拜帖看了,脸色登时紧张起来。

她连忙将东西收好,也不与杜妗说,只说自己倦了便独自回了房,坐在榻上,双臂环抱。

“想不通。”

辛十二伪造的过贱文书,为何把买家写为咸宜公主?

吉祥为何又要拜会咸宜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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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受到这般污蔑,杜有邻呆愣了许久,只觉奇耻大辱,气得喘不来气。

卢丰娘则已恼得破口大骂出来。

“昧你钱财?啖狗肠!京兆杜、范阳卢能昧你钱财,我郎君是读圣贤书的君子,入仕当的都是清贵官,能昧你那点钱财?堂堂二王三恪,如今学着无赖坑蒙拐骗不成?!”

“昨夜运了财物到杜宅,早已登记在册。礼单杜家收了、礼车在此放了一夜,今日只剩些破布土石,大家有目共睹,还敢抵赖?”

卢丰娘气得发疯,大声尖叫,半点没有什么范阳卢氏的体面,仿如市井泼妇。

“你胡说,胡说!年节将至,我家每天有多少年礼要打点,能顾上核对你大半夜送来的礼?借着官威想诓我家钱财吗?我郎君虽贬官了,我……我,我曾祖也是当过尚书右丞的!”

“我阿郎是何身份?岂能诓你们这样旁枝末族、小门小户?”

“……”

争吵声已传开来,全瑞急得不知如何是好,连忙让彩云去后院请二娘出面,因近日来总听全福说薛郎君了得听到耳朵发茧,他还特意让人去请薛白。

因杜媗根本就不想看到杨慎矜,今日一直躲在屋中,杜妗则陪着她。此时姐妹二人也被惊动,也懒得梳洗,从东边绕过游廊赶向前堂。

到了第四进院,遇到青岚提着灯笼,引着薛白从西面游廊过来。杜媗连忙低下头,避了避他。

薛白手里捧着一个精美的木匣,语气平和,道:“我过去就够了,你们回房待着吧?”

“好,目中无人的老货,你莫给他好脸。”杜妗拉过杜媗便走。

杜媗回头看了一眼,捋了捋没梳好的头发。

此时前堂上吵得更为激烈,旁人都乱成一锅粥,唯有薛白不慌不忙。

“说没拿便是没拿!你们又要搜一遍不成?!”

“杜家娘子既是不认,此事闹到最后,唯有报官而已。”

“咚咚咚。”

有人敲了敲屏风。

众人纷纷转头看去,来人分明还是少年,气场却比杜有邻还强些。

“杨中丞,又见面了。”薛白道,“今日右相府送了我两盒玉露团,你吃吗?”

杨慎矜没表现出有多怕李林甫,摇头道:“不必了。”

“那你吃吗?”薛白捧着匣子走到杨家管事面前。

“这……小人不敢。”

薛白道:“财物在哪里,你心知肚明,不是吗?”

“阿郎,小人真不知啊,财物在那边清点过之后,直接运到了杜宅。”

“那就报官,仔细查查。但京兆府吉法曹这两日不在,这案子是否会被拖几日?杨中丞怎么看?”

杨慎矜道:“我方才已说,我绝不愿为难媗娘,此事……罢了。”

薛白到了,无非也只是冲着右相的面子大家平息下来,杨慎矜本就不打算报官或亲自与杜宅撕破脸。

他瞪了自己的管事一眼,叱骂道:“一点钱财,吵吵嚷嚷,失了礼数。”

“小人是一时着急。”

杨慎矜又骂了几句,满口的贵族礼数,却没向杜宅赔礼,强调了杨家不缺那点钱财,负手离开。

~~

卢丰娘气得不行,让全瑞跟过去盯着,高声讥讽了两句。

“以免杨中丞在路上落了甚物件,又说是杜宅拿的。”

总之,名门望姓吵架,并没比寻常百姓风雅太多。

好不容易将那高高在上的二王三恪请走了,卢丰娘转回堂上,当即便向薛白道:“果然吧,是他家管事拿的?”

“应该不是。”

薛白应了,转而向全瑞问道:“全管事辛苦,缘何收礼时不曾核对过?”

全瑞满脸苦意,急道:“马上要年节了,昨夜一共收了十三份礼单。而杨家的礼是夜里送来的,且昨夜押车的并不是他家的奴仆,而是一群粗鲁汉子,卸了车当即便走了,岂容我们当面清点?”

卢丰娘道:“高门贵胄岂有这般做事的?必是为了诓我家。”

“就是说呀。”全瑞愁得不行,“老奴见那阵势,连忙找出礼单看了,太厚了啊,怕不是能把祖宅都买下来,岂有年礼送这般厚的?连忙报了主家,不敢再碰那堆物件,担心得一整夜没睡好。”

“礼单呢?”

“已还给他了。”

薛白向全瑞问了礼单上的物件,心里已确定下来,让仆奴都退了,看了一眼杜家三人,最后招过杜五郎。

“并非杨慎矜故意诓我们,他别宅被人抄了,那些财物也是讨要回来的,算时间,该是直接就送过来了……”

“那他一定知道,就算他不知,他那管事油头油脑的,岂可能不知?!”卢丰娘急得不行,“不是我们拿了他的财物,让他自去查清楚!”

杜五郎连忙扶着她,劝道:“阿娘,你可别急,还是找姐姐们商议呗。”

连他都明白过来,这种事情若由杜家去闹,是要得罪人的。

“你姐姐又要哭了。”卢丰娘看向薛白,问道:“你说该怎么办?”

“杨慎矜不可能报官,但他看杜家势小、认为杜家易欺,也是事实。当务之急,伯父自谋官便是,不必理他。”

有些人就喜欢趁人之危,来纳些往日清贵的书香门第之女来作妾,若杜有邻如今还是五品赞善大夫,杨慎矜自不敢提这事。

“可,可他泼杜家脏水怎么办?”

薛白道:“自强者,人恒强之。”

他并不想告诉卢丰娘太多,以他的一句座右铭淡淡应了。

指责杨钊吞了财物,这种得罪人而没好处的事,杨慎矜早晚会做,杜家没必要抢在前面。

卢丰娘一愣。

她知自家郎君素来最重视名声,哪受得了杨慎矜之后到处说杜家贪了礼物。

“郎君,杜家可不能让人害了名声啊!你说是吧?”

“咳咳咳。”

杜有邻剧烈地咳了起来。

杨慎矜兼任两三个实权官职,在他这种散官眼里其实是不得了的高官了,敢抄杨慎矜家的人,得罪了会是什么样?

“盗名暗世!乌烟瘴气!气煞我也!”

怒骂了两声,杜有邻一手扶着桌案缓缓坐下来,闭上眼揉着头,该是被气得差点昏厥过去。

卢丰娘不敢再问,上前嘘寒问暖,杜五郎赶紧跪在一旁服侍。

“无妨,让老夫清静清静。”

杜有邻挥退他们,以手覆额,目光瞥去,只见薛白又问卢丰娘借铜锅,说是要制菜肴作为给虢国夫人的礼物。

这便是这竖子所说的“自强者,人恒强之”,不思以才学报效天子,只知以裙带幸进。

再想到李林甫巴结武惠妃拜相以来,忠直之臣罢黜流放,风气日坏,他真感到一阵头疼,整个人蔫了一般。

“唉……”

~~

这夜里,杜宅的后罩院里灯火一直亮到深夜。

厨房里忽然响起“滋滋”之声,白烟腾起,一阵香气四溢。

“闻着好香,你说的是这感觉吧?!”

杜五郎本已乏困,忽然兴奋起来。

住在后罩院的几个婢女也纷纷推门出来,叽叽喳喳地议论着。

“走水了吗?烧了什么?好香。”

之后杜家姐妹也被惊动了,到后罩院看发生了何事。

却见众人围在厨房里,薛白与青岚手里端着一盘菜在闻,杜五郎拿着一双筷子从盘里夹了一块又一块,一个又一个投喂给伸着脖子的婢女们。

“怎么样?”

“好吃!”

“太好吃了!”

“……”

杜妗尝过之后,回味良久,却是道:“味道是很好,但有些许臭味。”

她没吃过贱肉,不太形容得出。

“嗯,这猪肉气味骚,熬的油带了些味道。”薛白已研究了许久,得出结论,“该是猪得阉过了再养。”

“上哪找阉过了才养的猪?”杜五郎道:“这次用生姜浸过,已经很好吃了,二姐就是挑食。”

“有黄酒吗?”

“当然,阿爷在院子里埋了好几坛,有房县黄酒,我去挖来!”

杜五郎已被馋虫以及制出佳肴的成就感冲昏了脑袋,拔腿就跑。

薛白则向杜家姐妹道:“明日上午再买些材料试两次,下午杨钊就会带我去虢国夫人府上拜会。”

“好,我与阿爷说。”

“有钱吗?”

待薛白拿了些钱还给青岚。青岚原本正高兴,见他从别人处借钱还自己,不由哼道:“我可没有急着要薛郎君还。”

“虽说是过命的交情,但能薅富人还是薅富人。”

听得薛白这句话,青岚又高兴起来,飞快瞥了他一眼,暗自偷笑。

~~

次日,杜宅没有人再提杨慎矜一事,没来由败坏了心情。

但那么一大笔财物不见了,即使不报官,想必也不会轻易了结。

杜有邻想到这些,一阵头疼,当卢丰娘又来聒噪,他便道:“二娘昨日说,哥奴送了些奴婢,你到东市署去过贱立契,将人领回来。”

“称他声右相太为难郎君了是吗?唉。”卢丰娘道:“这时节去领许多奴婢,真要让人冤我们昧了那老货的钱财。”

“去吧,说是抄没的,早点过贱,莫待他们被流放了。”

卢丰娘焦头烂额,却还不忘先吩咐人把饭菜给杜有邻端来,方才让全瑞备车带她到东市署办契书。

书房终于清静了……

“吱呀。”

杜妗推门进来,行了万福,问道:“阿爷可打算下午随薛白到虢国夫人府上拜会?”

杜有邻有些怕这个女儿,抚须道:“见那等人,毕竟于老夫清名有碍。”

“阿爷说的是,待杜家被人欺死了,也便无碍了。”

“你听老夫说。”杜有邻也不恼,微微压低了些声音,显得郑重了些,“官途凶险,如今哥奴阻隔圣听,排除异己,非君子入仕之时。待来年,哥奴罢相,你两个兄长便要调回京城,老夫自有杜氏的人情关系留到那时打点。”

“是,落难时京兆杜氏不能出手相救,唯待索斗鸡罢相了,还能做顺手人情?”

杜妗这般奚落了一句之后,对杜有邻愈发失望,只恨自己不是男儿。

“但阿爷可想过,索斗鸡为何放过杜家,是他的良心忽然重新长出来了?他不过是要杜家为他做事,那这些日子,阿爷在这里享清静时,可想过是谁在撑着杜家上头这片天?!”

良久,杜有邻苦了脸,道:“老夫能奈何呢?劝不动圣人,连不愿踏入污浊都不行吗?”

“阿爷差点被杖杀在大理寺,但既然活下来了,该撑着杜家。”

杜有邻愣了愣,站起身来,但目光落在案上那本《曲江集》上,他不知想到什么,却又停下脚步,喃喃叹息。

“何必为难你阿爷啊?老夫本就……本就没那般能耐……”

杜妗无言以对。

她心知让一个男子、让一个父亲承认自己弱,是极为难之事,终究不再多劝。

“是女儿错了,阿爷莫怪。”

柔声道歉之后,她行了万福,转身退下。

杜有邻松了一口气,重新坐了回去,继续看书。

不多时,门外有仆奴唤道:“阿郎,饭菜到了。”

“嗯。”

忽然,杜有邻吸了吸鼻子,目光落处,几盘菜肴被端上了桌案。

他脸色郑重起来,一手拉着袖子,一手执起筷子,冲着油光发亮那盘伸了过去,夹菜入口,咀嚼了两下,目中绽出震惊之色。

“珍馐!”

~~

到了午时,厨房又送了两块胡饼到书房。

杜五郎探头往书房偷看着,拉过送菜的奴仆,问道:“阿爷如何说?”

“阿郎不愿吃胡饼,问早间送的菜肴还有无。”

“不出我所料,还有呢?要你说的话可说了?”

“说了,早间是试做的小菜,一会薛郎君要带胡十三娘到虢国夫人府上做几道大菜。”

“好。”

杜五郎递过一小串钱,低声道:“莫让阿爷知晓了,你去吧。”

忽然“吱呀”一声响,书房的门被打开了。

只见杜有邻站在那,脸上是一副捐躯赴难的沉重表情。

……

马车出门,杜五郎不由得意,低声道:“看吧,我的办法比二姐的劝说更有用。”

薛白摇了摇头,口中却道:“也许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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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兆府,刑房。

镣铐咣啷作响,杜五郎进了刑房,被摁在一张凳子上坐了。

狱吏刘六正坐在昏暗烛光下磨墨,余光分明已看到囚犯坐下,那镣铐的声响却不断,遂抬眼一扫,见到的是一双正在瑟瑟发抖的脚。

“别抖了。”

镣铐还在发出咣啷声,如索命一般。

刘六摸了摸胡子,把手上的残墨擦了,拿起笔,道:“人犯,杜誉。”

无人应答。

刘六叱道:“问你呢!人犯可是杜誉?”

“杜杜杜,杜誊。”

“肚疼?管你肚疼头疼,应话!”

“我我我,人犯杜誊,姓杜名誊,誊写的誊。”

刘六将手中文书推到烛火前,眯起老眼仔细看了会,突然生气起来。

“人犯杜誊!犯官杜有邻第五子,交构东宫,聘道士方大虚私藏谶书、指斥乘舆,获罪潜逃,于长安县敦义坊柳勣宅纵火……”

拿着文书念了一遍,他冷着脸喝道:“你可认罪?!”

“我冤枉啊!”杜五郎嚎哭。

“不认罪则受刑。”刘六问道:“你是此时画押,或是受刑后画押?”

杜五郎紧张得一双小眼都不知该往哪看,干脆紧紧闭起来,攥紧了双拳,只顾瑟瑟发抖。

一副引颈受戮的模样。

“问你,画押还是用刑?!”

“杀了我吧!”杜五郎吓得大喊道:“直接杀了我吧,我不会画押的!”

“杀了你?没那么轻易。”刘六不耐烦地挥挥手,道:“上刑。”

牢役还在准备刑具,杜五郎已经惨叫了起来。

“啊!啊!”

“……”

辛十二正坐在刑牢外拿着酒囊喝酒,听得里面传来了惨叫,抬起手招了招。

正蹲在屋檐下说笑的两个不良人当即起身,大步进了刑房。

“京兆府缉事牛栓、田大,奉命将人犯移交大理寺!”

喊罢,不由分说地押着没来得及受刑的杜五郎就走。

辛十二不紧不慢地收好酒囊,起身,赶往右骁卫。

~~

“好亮。”

杜五郎被押出京兆府,眯着那双小眼四下一瞧,才知已是下午。

他今日错过了牢饭,肚子不由自主地“咕”了一声。

牛栓当即一巴掌拍在他后脑勺上,骂道:“老子都还没饿,狗牢囚倒先饿了。”

“小子无状。”杜五郎见这不良人脸圆肚大,十分面善,赔笑不已,“小子无状。”

牛栓站他在身后,抬脚一踹,喝道:“走!”

杜五郎小跑下了台阶,傻愣愣地四下一看,问道:“小子还是初次下狱,敢问可有车驾?”

不等回答,他连忙补充道:“不不,不是小子懒,是在想,人犯往往危险,平素移交时是否……”

“危险个屁。还车驾?一个大屁给你崩到大理寺。”

“是,是。”

杜五郎不敢再多嘴,连忙往皇城方向走。

“慢着!叮叮当当,吵死了。”牛栓竟是一巴掌将他摁住,拿出钥匙,给他解了手脚镣铐,丢给田大,道:“放回去,京兆府的镣子,莫便宜了大理寺……我们走。”

杜五郎一愣,也不知这是流程,还是因自己实在不危险?反正是老老实实在牛栓身边走着。

京兆府在光德坊东南隅,大理寺则在皇城内西北隅,说远不远,但若步行也得足足走上小半个时辰。

走了许久。

见街边有个卖汤饼的小摊,牛栓一把扯过杜五郎,上前,大咧咧一坐,喊道:“老胡儿,两份汤饼!”

杜五郎听是“两份”,愣了愣,忙道:“竟还劳长吏破费,往后若是……”

“闭嘴,谁说请你吃了?!”牛栓又是一巴掌拍在他头上,自顾自道:“田大还不来。”

杜五郎才知田大还要过来,心道其实一个人押送自己也就够了,何必多费人力?

只好看着那两碗汤饼咽口水。

“哎哟。”牛栓才吃了一口,忽捂着肚子叫疼,四下看着,喊道:“田大,这边!你看着人犯,我去去就来……”

杜五郎目光从汤饼上移开,眼看着牛栓跑进巷子,再转头看向远处走来的田大,想逃又不敢逃,好生犹豫。

那屁股微微抬起又坐下,反复几次,见田大还没走近,他终于把心一横,捧起桌上的碗猛灌一大口,撒腿就跑。

“哎!”

摊主老胡儿大惊,喊道:“还没给钱呢!”

吓得杜五郎跑得更快。

他身上穿的是薛白的絮袄,是最普通的衣服,挤进人群,像水滴汇入了江河,马上便不见了踪迹。

“狗崽子,还没给钱呢!”

“啪。”

一串钱落在汤饼摊上。

牛栓已从巷子里出来,手里却真个牵了一条狗,不慌不忙地跟上杜五郎。

望火楼上,有武侯抬起小旗,指向永兴坊十王宅。

~~

永兴坊,沿街有一间客馆。

二楼的客房中,薛白支起窗户,往长街看去能看到十字街口的茶铺。几个汉子正坐在那喝茶,目光却始终盯着往太子别院的巷口。

有伙计在他身后笑道:“住在本馆的士子每年都比住务本坊、崇仁坊客栈的更多中榜的,且这是最上等的厢房了,郎君可满意?”

薛白问道:“你们这里能雇车吗?”

“后院便有马厩,随时都有套好的马车。”

“那便定下吧,先住三日。”薛白示意青岚交钱。

“好哩!”伙计笑道:“郎君还请移步大堂一录店簿。若有家状也可给小人过目,待明朝高中了还可为客官免些房钱。”

薛白伸手入怀,摸了两下,讶道:“怕是落在春门了,我得去找……”

“郎君且慢,马上便要宵禁了,要不还是明日再去吧?”

薛白从青岚手上接了钱递过去,道:“那便暂不录吧?放心,我不是坏人。”

“小人知道。”伙计笑呵呵道:“小人做这行久了,看人可准,郎君身上有官气,必是世代高门。”

“对了,我有个同乡好友,比我早一两日到长安。乘的是辆碧篷骡车,说是要投宿在永兴坊。你可有看到?”

“没有。”伙计摇头不已,道:“倒是昨日,有不良人扣了一辆碧篷骡车,不知是否郎君好友?”

薛白惊讶道:“我那好友年过四旬,三缕美须,穿一身素色襕袍,手持佛珠,可是他被拿了?为何?”

“不是哩,被拿的是位美貌娘子,带着一奴一婢,骡车是从长安县雇的,不见有四旬书生。”

“美貌娘子?犯了何事?”

“这小人便不知了,近年来京兆府拿的人可多。”

薛白又问道:“今日进城,我听闻太子再度和离,可是发生了什么?”

“瞧郎君问的,这哪是我们小老百姓能知晓的?”

“见笑了,我初来长安,对诸事不免好奇……”

闲聊了几句,那伙计退下。

青岚插上门栓,上前焦急地小声问道:“是大娘与五郎被拿了?我们怎么办?”

薛白向窗外看去,低声道:“虽拿了他们,那些人还在那盯着。”

“是在找我们?”

“不好说。”薛白始终看着窗外,道:“但此案直指东宫,能灭杜家者会来、那能救杜家者可能也会来。”

暮鼓声又响起。

薛白转头向南看了一眼,隔着坊墙,远远的竟是瞧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他先是讶异,眼神又闪过警惕之色,再观察了一会,他倏地转过身。

~~

“咚。”

暮鼓声中,杜五郎跑进了永兴坊。

他跑了足足一个时辰,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却还是被宵禁的鼓点催促着不敢停歇。

坊中十字街口的茶铺还坐着三三两两的茶客。他不敢多看,低着头跑进巷子,回头偷瞥一眼,见无人跟来才松了口气,赶紧往太子别院的方向赶去。

“咚。”

“咚。”

他已进入了十王宅一带,周围都是高墙大院,已无行人。

路过一个巷口,角落里却忽然窜出一个人影。

杜五郎吓得心都要跳出嗓子眼。

“啊!”

他还在惊呼,耳畔却听得一声轻喝。

“别喊。”

那是个穿素色夹袄襕袍的少年,仔细一瞧,杜五郎不由惊喜。

“薛白?”

薛白拉着他就走,脚步匆匆,问道:“你们被捉了?你怎么逃出来的?”

“是,大姐也被捉了。我放松了他们的警惕,在移交大理寺的路上,趁他们不注意,一下逃出来。”

薛白边走边回头看了一眼,不见有人跟来,眼神中闪过思忖之色。

“怎么了?”杜五郎道:“我仔细看了,没人跟着我。”

“他们放的远,因为有狗。”薛白在杜五郎身上闻了闻,道:“衣服脱了。”

“什么?”

“快!”

杜五郎听了他命令般的语气,不敢再多说,老实把外衣脱了。

“再脱。”

“大冬天的,多冷啊。”

“快!”

杜五郎无奈,只好脱的剩一条白练汗衫,在雪巷里瑟瑟发抖。

“你往东跑。过三个巷口再往南跑,直到看到有个马厩,青岚会接应你。”

“那你呢?”

“注意脚印,沿着那跑。”

薛白指了指巷子里那被车轮碾得乱糟遭的雪印子迅速交代了一句。

他拾起杜五郎脱下的衣物,继续向北,往太子别院的方向跑去,一边跑一边把手中衣物扎作一团。

“咚。”

暮鼓已响到尾声。

冬日的天色迅速暗下来。

身后响起匆忙的脚步声,薛白克制住紧张的心情,保持着正常的步伐,迅速回头看了一眼,见是赶着回家的一队纨绔,微微松了口气。

他加快脚步,循着太子别院的位置快步过去。

前方,太子别院后门挂起了两盏灯笼,能看到守卫执戟立在门边。

薛白心想他们是有可能认出自己的,深吸了两口气,尽可能的从容。

终于,走到了别院的高墙下。

他转过身,背着那些守卫,面向来路,突然奋力一抛,把手里的一团衣服抛进高墙。

这一刻他心也提到了嗓子眼,生怕有谁大喝一声。

所幸没有。

做完这件事,薛白往来路返回,走了二十余步,俯身捧着一大团雪在手里搓着,平息了焦虑,放缓脚步。

“咚。”

最后一声暮鼓响过。

忽然,前方、后方都传来了密集的脚步声。

“你!”

有人冲薛白喊道。

那是一个牵着狗跑来的不良人,抬手指着薛白。

“汪!汪!汪!”

被牵着的狗大吠不止。

薛白有些敷衍地行了个叉手,向那不良人道:“何事?”

这里是十王宅,对方摸不准他是何人,反而气势一弱,道:“马上要宵禁了,快点。”

“嗯。”

那不良人遂大步与他擦身而过。

狗越叫越兴奋,随其从薛白身边冲过。

其后是盔甲的铿锵之声,一个个人影掠过。

“右骁卫拿贼,无关人等滚开!”

“右骁卫追捕危险逃犯,事涉太子安危,还不让开!”

“……”

一声声骇人的叱喝响彻了小巷。

至于那个与他们擦肩而过的身影,已消失在了长安夜雪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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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房的门“吱呀”一声打开,薛白闪身而入。

青岚迅速关上门,把门栓插好,拍着心口,后怕不已。

“有水吗?”

“有。”

薛白二话不说,捧起水囊灌了一大口,深吸了两口气,恢复了平静。

转头看去,只见杜五郎正裹着被子瑟瑟发抖。

“我们也是刚进来,我与店家说是你的好友在青门喝醉了,发了酒疯。”

青岚说着,从包袱里拿出一套备用的夹袄襕袍给杜五郎递上。

杜五郎又是狠狠打了个寒颤,穿上衣服,问道:“有有有吃的吗?”

“有胡饼,就是凉了。”

杜五郎接过胡饼,狼吞虎咽,嘴里嘟囔道:“腻扪曾末每再泰自拿?”

“五郎慢点说,莫噎到了。”

青岚倒了杯水递过去。

杜五郎喝了水,总算觉得缓了气,感觉重新活了过来。

薛白道:“太子把我们活埋了。”

“咳咳咳咳。”

杜五郎惊得一口水呛进鼻子里。

“什么?!”

薛白与青岚大概说了这两日的遭遇,杜五郎大失所望,轻声喃喃道:“阿爷、阿娘、大姐……”

想到家人还在牢狱受苦,他一颗心都被攥紧了。

屋中未点烛火,薛白站在窗边,透过缝隙向外看着。

街上不时响起密集的脚步声,火把的光亮透到窗纸上,照亮薛白的侧脸,也照到杜五郎满脸的泪水。

倾刻,重新陷入了黑暗。

“我今天一直在想。”薛白开口道:“也许我们从一开始就错了。”

“错了?”

“把重点放在太子身上,错了。”薛白道:“若是要保太子,没有人比太子自己更清楚该怎么做,所以他毫不犹豫活埋了我们,我们却还不明就理。关键在于,我们要保的不是太子,而是杜家。”

杜五郎、青岚都没说话,似乎听懵了。

“怎么保杜家?不能寄望于太子,太子连自身都难保。”薛白道:“当一旦把杜家、太子分开来,我反而豁然开朗,发现杜家的案子其实不大,它一开始就是一桩荒唐的、啼笑皆非的诬告。”

“可京兆府这般逼迫,我们一点办法都没有啊。”

“因为我们在问是非对错、找证据,对方却直接用权力压下来,李林甫一脚踩下,哪管蚂蚁冤不冤枉。所以说我们一开始就走错了,这是争权的路,不能用查案的走法。”

青岚用力点头,道:“对,在这长安城,李林甫不是权力最大的。”

“圣人?”杜五郎惊呼道:“我该向圣人鸣冤?”

“你可有这样的人脉?有能在宫中为你说话的人吗?”

“我?”杜五郎大摇其头,低声道:“没有。”

他想了想,小声问道:“薛白你是不是认得杨贵妃啊?她肯定能救杜家吧?”

“不认得。不过能救杜家的人物中她算一个,这样的人物还有几个,甚至李林甫也算,重要的是我们需要有人脉才能搭到他们。”

“二姐能想办法。”杜五郎道:“一定不是她下令坑杀你们,她不是那样的人。我们可以找二姐。”

薛白道:“我知道,我来此就是找她,但今日听闻她好像与太子和离了。”

“啊?那她在哪?”

“明天再详细打听吧。”

忽然,长街那头再次人仰马嘶,火把通明。

薛白连忙看向窗外。

杜五郎心惊不已,缩着脖子上前偷窥,小声问道:“他们不会是来搜我们的吧?”

“嗯。”

“我们躲在这里,可,可还安全?”

“他应该不会过来,借机搜太子住处更重要。”

“那……”

“嘘。”

过了一会,只见一个披着皮毛大氅的高大男子策马而来,由甲士拥簇着,赶向十王宅方向。

其中一人向守在巷口的武侯喊道:“右骁卫杨参军到,让开道路。”

“喏……”

直到这支人马转过巷子,长街才再度安静下来。

薛白望着那巷口,若有所思起来。

~~

整夜,太子别院火光通明。

但到最后,右骁卫却也只搜到一扎衣服。

~~

吉温在京兆府留守了一夜,才睡了两个时辰,被辛十二唤起。

“阿郎,杨参军到了。”

“杨钊?”

吉温从小榻上支起身来,揉着脑袋,已知是为了何事,不由叹了口气。

他与杨钊同为右相效力,关系不错,也不见外,一边披着衣服一边道:“请他进来吧。”

说话间,院中已响起脚步声。

“杨参军,还请稍待……”

“滚开!”

杨钊与吉温更不见外,径直闯到廨舍,破口大骂道:“好你个鸡舌,欠烧的废材,办的这糊涂差事,害老子忙了一夜!”

之所以叫吉温“鸡舌”,因吉温口臭,常含的母丁香,而母丁香别名鸡舌。

吉温也不生气,所谓“郎官口含鸡舌香,其气芬芳”,他便当作杨钊是喊自己郎官了。

反过来,他却不敢喊杨钊为“唾壶”。

“杨参军勿怪。”

“怎生勿怪?!”

随着一把胡椅被踹倒,杨钊已绕过屏风,站到吉温面前。

杨钊出身于弘农杨氏旁支,他母亲则是武周朝美男子张易之的妹妹,全家都以相貌著称,他也生得相貌堂堂,身材高大。

他四十余岁,身披皮毛大氅,里面一件圆领襕袍故意不扣好,腰缠玉带,脚踏高底皂靴,乍一看着实是威风凛凛、风度翩翩。

但一开口,便显出放荡无行的痞气,以及不学无术的蛮顽。

“翻遍了太子别院,只有这破东西,你自拿去与右相交差罢了!”

一扎衣物砸在吉温怀里。

吉温早知这结果,笑道:“杨参军勿虑,差事可还未办砸。你想啊,人定是进了太子别院,为何找不着?必因别院中另有暗道……”

“暗道你个卵!”杨钊大怒,一把拎起吉温,叱道:“休以为老子不知你如何想法,栽我头上?教右相怪我找不到暗道?”

“非也,非也。”吉温忙道:“乃因太子将人转移,暗道填上了,自是找不到。”

杨钊只闻得一股口臭扑鼻而来,几欲作呕,用力将人摔开,头晕了片刻,竟差点忘了是来做什么的。

吉温连忙拈起一块母丁香含在嘴里,赔笑道:“如此一来,给太子栽了个洗不清的罪名,也可向右相交代。”

杨钊缓了缓神,道:“你我都很清楚,人压根就没进太子别院,是你手下的蠢材在路上放跑了。”

“右相面前,只能说是太子藏起来的。”

杨钊不耐烦道:“总之你办砸的差事,凭甚让老子给你擦屁股?!”

“相互帮衬一二嘛。”吉温连连拱手,赔笑道:“前日有人送了我三车上好红绡,今日运到杨参军府上,如何?”

杨钊忍不住满意一笑,道:“记住,我是因你才得挨右相教训。”

“辛苦杨参军了。”

“好说。”杨钊拿起那扎衣服,转身便走。

出了京兆府,他翻身上马,往平康坊右相府。

~~

平康坊虽有欢场之名,实则青楼酒肆多集中在坊北面的三条曲巷,称“北里三曲”,占地不过整个坊的十六分之一。

而当朝右相李林甫一个人的宅邸,却占了整个坊将近四分之一。

平康坊十字大街划出的整个东南方位,除了一座菩提寺尽是右相府。

杨钊隔着老远便翻身下马,牵着缰绳将马系在马桩上。

旁边已系着匹骏马,还有两个仆从牵着驴在等候,显然是有官员正在拜会右相。

杨钊收了方才那傲慢的表情,佝着腰赶到侧门前,向门房问道:“右相可在?”

说话间,手里几枚钱币顺势递了过去。

门房喜滋滋地打了个喝诺,道:“杨参军有礼了,右相正在见客,还请到偏厅稍待。”

“哦?”杨钊笑问道:“今日是谁来见右相?”

“礼部侍郎李纬。”门房见识亦不凡,笑应道:“说是来请教些小事。”

“相府岂有小事?”

边说边走,恰见一个身着绯色官袍、头戴官样幞头、腰间玉带挂着鱼袋的男子从中堂走来,想必便是那礼部侍郎李纬了。

杨钊初到长安,见谁都想巴结,连忙上前行了个叉手礼,笑道:“李侍郎当面,在下卫兵曹参军杨钊。”

李纬正低头走路,皱眉露沉思之色,一抬头,见杨钊风度翩翩、笑脸迎人,遂点头回礼。

本是一笑而过的交情,杨钊却问道:“不知李侍郎何事忧愁?杨钊可否为你分忧?”

李纬本不欲言,偏杨钊已上前,目光热烈看着他,他心中一动,抚须沉吟道:“确有一事,好生让人疑惑啊。”

“哦?不知何事惹得李公疑惑?”

“待你见了右相,还需劝解他一二,为人臣子岂可抗旨?”

杨钊眼中好奇之意愈浓,静待下文。

“宫中有一老供奉,手艺高超,圣人欲赐他迁官,他却谢绝了,奏言其婿王如泚明岁举进士,乞圣人赐一及第,此事圣人已允了,宣付礼部办理。可中书省竟是下牒,否了。”

“否了?”杨钊疑道:“为何?”

“方才问右相,右相却言‘明经、进士,国家取材之道,若因圣恩优异,则可与官,今赐及第与之,将何以观材?’”

话到这里,李纬语气有些激动起来,又道:“敷衍之词,简直荒唐。何年科举无公荐、通榜?岂有圣人荐才而右相否决之理?”

杨钊连忙安慰道:“李公莫急,待杨钊劝劝右相。”

“唉。”

李纬再次叹息,拂袖而去。

杨钊结识了一高官,心中满意,继续前行,穿过两道仪门,转过曲径,先在偏厅稍候,再往前堂谒见李林甫。

因宅院太大,这一路走得他微微冒汗。

前堂温暖如春,浮香盈盈,摆设华丽,铺着柔软的地毯,中设一座大屏风,屏风后人影绰绰,乃一群美婢正环绕着李林甫,为其挡风取暖。

谓为一座真屏风、一座肉屏风。

杨钊躬身唱了个诺,赔笑道:“右相安康,杨钊方才在前院遇到了李侍郎,攀谈几句,我与他却都是蠢的,猜不出右相心意。”

隔着屏风,李林甫淡淡道:“你想问我,为何违背圣人圣旨?”

“杨钊是担心右相,既惹圣人不快,又与人交恶。”

“一个腐儒、一个无赖,自是看不明白。”李林甫道:“此事无它,圣人不好开口回绝,故而由我来当这个恶人,如此罢了。”

“原来如此!”杨钊恍然大悟,不由好生敬佩,惊呼道:“右相真乃神仙人物!竟能如此洞悉圣人之心!”

“区区小事罢了。”李林甫不以为意。

“岂是小事?”杨钊赞叹不已,由衷道:“右相的本事,杨钊一辈子也学不完!”

“够了,休在此溜须拍马,拿到太子罪证否?”

杨钊连忙跪倒,应道:“太子必在别院中挖了暗道,转移了人证……”

他话音未了,已被硬生生打断。

“这等言辞扳不倒他,两日之内找到李亨藏起来的人。不仅杜五郎,还有那凭空消失的婢女,与那身份不明的薛白。”

杨钊额头不由冒出了冷汗。

他收了吉温的三车红绡,本以为只要挨一顿教训,不料这难题反而落在了自己头上。

但右相面前不容推托,他当即应道:“右相放心,哪怕翻遍长安,杨钊一定将人找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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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寿坊位于西市以南,属长安县管辖。

薛白从东边的坊门入坊,向西过了坊中的十字长街,往南看去,便能看到长安县衙。

他却随着薛庚伯往北拐去,转入巷曲,进入北里的一片民宅所在。

薛灵宅就在巷口的第一家,远看是个大宅,走近了便看到原本的大宅已被分隔为几个宅院,剩下的部分不到杜有邻宅的一半大,勉强算是个三进院。

屋顶檐口处的拱券、飞檐处的装饰、石刻照壁,皆表明此处曾是殷实的官宦人家。

进了门,其中摆设风格与柳勣宅有些相似之处,讲究的是“删繁就简”。

庭院长着杂草,看痕迹原本该是摆着装饰,比如大水缸;大堂空旷,看格局中间本该有个屏风;多宝搁子倒还摆在角落里,上面零零散散放着书,却没有能装订成册的典籍……可能全都卖掉了。

“六郎稍待。”

薛庚伯领着薛白进堂,匆匆赶向后院。

杜五郎见他走路不稳的样子,连忙喊道:“慢点,慢点。”

仪门“吱呀”开了,一名形容枯槁的四旬妇人带着几个大大小小的孩子赶出来,急切问道:“六郎?是六郎否?”

薛白在来的路上已听薛庚伯说过,知道这是家中主母柳氏。

据说是他的生母。

她脸色腊黄、神态憔悴,举止间依稀还能看出些年轻时的优雅与美态,穿着泛旧的窄袖襦袄与长裙,看着颇落魄。

彼此对视了一眼,薛白客气地行了个叉手礼,脸上带着得体的笑容,道:“我是走失之人,没了记忆,是否薛家六郎目前还不清楚。”

“不是六郎?”

柳湘君本是深深注视着薛白,眼神里带着殷切的期待,闻言迅速黯淡下来。

她一时不知该说什么,转身向身后的几个孩子道:“去躺着,莫轻易饿了。”

孩子们也不好奇,有气无力地应了,拖着脚步回了后院。

“怎能不是呢?”薛庚伯见冷了场,上前赔笑道:“就是六郎。”

翻来覆去只有这句话,也不见更多证据。

薛白看向柳湘君,问道:“你的孩子丢了吗?”

不像是来寻亲,倒更像是官府来查访。

柳湘君的激动情绪因此消了不少,有些失望,答道:“快十年了,开元二十四年夏,先舅升了司礼主簿,郎君携妾身往长安,经过渭南,遭大雨,歇了两日才起行,不曾想车马陷入泥坑,众人只顾推车,却没留意到六郎丢了……妾身还以为是被渭河水卷走了。”

“渭河水卷走了?”薛白问道:“不是人贩掠走了?”

“人贩掠走的。”薛庚伯忙道:“那日官道上商贩许多,皆是被大雨阻了行程的商旅,定是有人见六郎粉雕玉琢,起了歹心。当时大娘子不信人心这般险恶,误以为让渭河卷走了。”

“是这般。”柳湘君抹着泪,连连点头。

薛白又问道:“六郎也名叫薛白吗?”

柳湘君摇头,应道:“当年还只有乳名‘病已’。”

病已便是病愈的意思,多被用来作体弱孩子的小名。只是她这般实诚,倒让薛白微微讶异。

薛庚伯道:“大娘子,六郎如今有名字了,单名‘白’字,多风雅。”

“风雅?”皎奴冷哼。

杜五郎忙出面化解尴尬,问道:“那这十年间,薛白是在何处呢?”

“这……”

田神玉耳朵一动,转头向院门看去。

过了一会,有马蹄声响起,只见一名中年男子牵着瘦马进了院,想必就是薛灵。

薛灵五旬左右年岁,身形高大,打扮却很文气,双目无神,眼袋浮肿,给人一种酒色过度之后的空虚茫然之感。

“阿郎。”

薛灵抬手摇了摇,止住上前想要说话的薛庚伯、柳湘君,指了指自己的瘦马。

薛庚伯连忙去牵马,且惊喜地发现马褡子里有胡饼与一袋子粟米。

“大娘子,阿郎带吃食回来了!”

柳湘君面露喜色,道:“郎君终于讨回债了?”

薛灵微微笑了笑,显得略有些得意,却不答,脚步虚浮地走向薛白,双手搭在薛白肩上。

一股酒气扑鼻而来。

“我的六郎回来了。”薛灵道,“回来了就好。”

薛白正要开口。

“嘘。”薛灵笑着摇了摇头,松了手,拍了拍腰间的酒囊,道:“六郎且听为父说,我们到堂上说。”

~~

几个酒碗被摆上案上。

薛灵乐呵呵地倒了两碗酒,偏是薛白、杜五郎、皎奴都摆手不喝,让人扫兴。

好在田神玉很乐意陪着喝几碗,薛灵这才有了兴致。

“好壮士!”

举碗与田神玉碰了一杯,薛灵高声道:“你是河北豪杰,我曾在范阳长大,你我是半个老乡。”

一句话,田神玉顿时觉得薛小郎君这个阿爷很好,连忙应道:“谢郎君赐酒。”

皎奴遂抱着双臂冷哼了一声。

薛灵打量了这美婢一眼,目光落在她腰间的玉佩上,无意识地浮出笑意,这才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

“我出身河东薛氏南祖房,乃北魏河东王之后。”

“我祖父讳礼,字仁贵,以字号行于世,曾北破契丹、东征高丽,三箭击溃九姓铁勒十万大军,官至册赠左骁卫大将军、幽州都督,封平阳郡公。”

“我大伯讳讷,字慎言,民间以‘薛丁山’呼之,破吐蕃十万大军,抵御突厥,战功赫赫,官至左羽林大将军,袭平阳郡公。”

“我五叔薛楚玉,曾官至范阳节度使。”

“我堂兄薛徽,乃左金吾卫大将军……”

待酒都喝完了,薛灵还没能介绍完他那些任职于天下四方的堂兄弟们。

薛白默默听着,还拿出炭粉笔与纸记录着。

好像这才是他来薛灵宅所要做的正事。

若不问亲缘,只看家世,薛家确实是将门之后,底蕴深厚。

如今最显赫的还是长房,除了左金吾卫大将军薛徽,几兄弟都是在长安高官厚禄;四房、五房子弟多在范阳从军;二房、三房则是文官更多些。

薛灵出身于二房,庶出,其父薛慎惑官职不高,没有门荫,因此他还未有官身。

当然,以他的身世当不至于没有门路,能落魄至此,想必是自身不成器。好在家世好,若子孙争气,还有出头的机会。

“总之六郎放心,薛家数代高门,绝不至于辱没了你!”

末了,薛灵打了酒嗝,爽朗大笑。

堂中安静下来。

众人目光看去,却是薛灵仰头倚着胡床的栏杆、张着嘴呼吸,竟坐在那睡了过去。

“他醉了?”

杜五郎虽是京兆杜氏出身,也能听薛灵夸耀听得津津有味,此时不由有些遗憾。

“重要的事还没说呢。”

薛庚伯弯着腰进了堂,略有些尴尬道:“宅中人口多,六郎与兄弟们挤一屋,可好?”

杜五郎听了,意识到与薛白的分别或许就在眼前,登时极为不舍。

薛白却是看向他,问道:“我身世还未定下,可容我回杜宅住?”

“啊?”杜五郎愣了愣,其后只觉惊喜,连忙用力点头,道:“当然,你愿住到何时便住到何时!”

薛白遂向薛庚伯笑了笑,道:“今日我便先告辞了。”

“可六郎你是……”

“不急,来日方长,我若真是薛家的儿子,跑不掉的。”

薛庚伯不安地用手在衣角搓了搓,看向已沉醉的薛灵,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薛白已起身,往屋外走去。

院中,柳湘君搓着手看着这一幕,也不确定这是否自己的儿子,好不纠结。

~~

皎奴跟着出了这破落的小宅院,脸色稍稍好看了些。

“提醒你一句,你便是要认亲,也得先问过右相。”

“我知道。”薛白反问道:“有钱吗?”

皎奴冷哼一声,拿出个荷包抛给他。

薛白接了,却是到路边的小摊上买了许多糕点,让那摊贩帮忙捧着,重新返回薛宅拿给了薛庚伯。

“六郎这是?”

“家中孩子多,上门该带些见面礼。”

“瞧六郎说的。”

薛白也懒得再与他争论是否是六郎之事,上马离开了长寿坊。

马蹄踩过长街,回升平坊时又听到了暮鼓声,一日便这般过去了。

这年头,每日能做的事少,反而让人能慢慢体会岁月流逝。

~~

落日的余晖中,青岚正躲在东偏厅边上的假山后面抹泪。

忽听得身后有人问道:“你在这做什么?”

“啊?”

青岚转头一看,见薛白站在那儿,气质温润清雅,如清风松林,她不由看得愣住了。

“你,你怎么回来了?”

“嗯?不然去哪?”薛白道:“即便是认亲,也不是当天就搬过去。”

青岚笑了笑,问道:“那你是找到家了吗?”

薛白摇了摇头,道:“还需要考虑。”

“考虑?”

青岚对这个词颇为疑惑,正要多问,却见皎奴已在往这边走。

“帮我个忙。”薛白低声道:“我需要甩开她一会,晚饭时给她吃点什么吧。”

“嗯。”青岚点了点头,“对了,有人给你送礼,是一小盒糕点……”

~~

入了夜,薛白坐在烛灯前翻着书,转头看了皎奴一眼,见她表情有些凝重,遂给了一个疑惑的眼神。

“哼。”

皎奴犹自强撑。

有敲门声响起。

薛白翻了一页书,不急不缓道:“开门吧。”

皎奴有些艰难地起身,开了屋门。

薛白侧头看去,留意到她袍下的双脚走路时已有些内八。

却是杜氏姐妹在门外,手里各自捧着几本书,青岚、曲水提着灯笼随着她们。

“给薛白送些书来。”杜妗淡淡笑道。

进了屋,她将手里的书放在薛白案头。

薛白拾起一看,先看到一本《切韵》,不由道:“正需要这本书,二娘是及时雨。”

杜妗看了杜媗一眼,道:“是大姐听你说你担心往后上了考场作诗赋犯韵,特意去寻的。需知大唐科场,对格律要求极是严苛。”

“哪便是特意寻的?”杜媗低声道:“正好看到了便买下。”

薛白只翻到第一页便问道:“这个字如何读?”

“然随珠尚纇,虹玉仍瑕。”杜妗探头看了一眼,低声念着了一遍,道:“纇,读‘泪’,指丝绸上的疙瘩,所谓‘玉之有瑕,丝之有纇’。”

皎奴冷哼一声,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道:“呵,想聊薛家之事,何必装模作样?”

“好,不装。”杜妗仰了仰头,显出修长白皙的脖颈,向薛白问道:“你可是薛灵之子?”

薛白不急不缓,详细说着今日之事。

皎奴终是忍不住了,转身往外走去。

“我替你提灯笼。”青岚连忙跟上。

“呵。”

“娘子、薛郎君,你们说话,奴婢去看着。”曲水说着匆匆跑开。

杜媗有些担心,问道:“她会与右相告状吗?”

“告她自己贪吃,多吃了几块透花糍?”

透花糍是红豆与糯米做的,乃是虢国夫人今日遣人送给薛白的,据说做的时候要滤掉豆泥中的豆皮,制成豆沙,将糍糕碾成半透,能隐约透映出豆沙的花形。

青岚早便留意到皎奴就喜欢这种精致的小甜食,多给了她些。

薛白不急不缓,接着方才的话题道:“看得出来,薛灵收了钱因而认我当儿子。此人颇不靠谱,也许将钱花光了,并未告诉柳氏真相,他们才能连说辞都对不上。”

“我便说我查访多日未得线索,太公如何忽然就为你寻到亲了。”杜媗有些焦急,连忙作了解释,道:“此事我与二妹事先并不知晓,你走之后我们才听说,二妹还与阿爷争吵了一番。”

“大姐。”杜妗打断了杜媗的话,坦然向薛白问道:“你能确定是假的吗?”

“假的。”薛白道。

有件事他未与杜家姐妹说。

其实“薛白”这名字是他前世用的,这辈子还不知姓甚名谁,哪就是什么河东薛氏。

除非是阎王爷划生死簿时弄错了同名同姓者。

“东宫依着我的姓氏为我找的身世。”薛白笑道:“该是让我别再找陇右兵士麻烦了。”

“反应倒快。”杜妗早有猜测,闻言嘴角微扬,有些讥意,还有一点点复仇般的快意,道:“你若是蝼蚁,他随脚踩了最是省事。但你若是猛兽,他便只能丢块肉将你引开。”

“是这个理。”

权争场上只讲利益,当薛白还是个小人物时,安排几个人活埋了他最省事,但现在,他已经让东宫意识到除掉他很麻烦,拉拢他好处更多。

李亨是个成熟的政客,不在乎感情、不会为恩怨左右,每次都能理智地做出最有利益的选择。

哦,这件事未必出自他亲自授意,可能是亲近东宫的臣子所为,随手安排一个父子相认,便能缓解迫在眼前的麻烦。

不重要。东宫作为一股政治力量,它只会更成熟、更理智。

薛白从怀里拿出一张纸,摆在案上。

纸上方画了个人物关系表,下方是个地图。

“陇右老帅薛讷;金吾卫将军薛徽;先锋将军王海宾;太子义兄王忠嗣;太子好友皇甫惟明;鄯州都督杜希望。这其中,有人安排死士,惹了麻烦,有人帮忙收尾。关系清楚了?”

杜妗点了点头。

薛白指了指下方的地图,道:“可见死士们就藏在这一带,我拜访过,因此他们才意识到需要拿肉喂我。”

“那我们怎么办?”

“不急,筹码拿在手上,他们才会投鼠忌器。反而若是真抛出去了,我依旧只是个小人物。”薛白道,“沉住气,等他们叫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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烛光下,杜妗凑近了些,仔细看薛白那些笔记,忽有些得意道:“欸,我竟看得懂。”

她衣服上熏了苏合香,用木槿叶与皂荚洗的头发,这一凑近,薛白便闻到股淡淡的香味。

他稍往后仰了些,道:“不难看懂。武康成巡夜路线是固定的,共经过两坊、二十八户人家,其中我不能仔细搜查且有能力窝藏东宫死士的,仅有十户。”

杜媗见了两人的小动作,上前点了个烛台,光线亮了些,好让杜妗不必凑得那般近。

杜妗一心与薛白讨论,并未在意到这些小细节,沉吟道:“你昨夜才敲了门,今日东宫便为你安排了身世,那必在这十户之内了?”

“你对这些死士了解多少?”

“我从未见过这些死士,但李亨绝不是表面上看着那般清贫,他常能为他的人打点门路。”

薛白沉吟着,问道:“哪来的钱?在西北屯田?”

“这我便不知了。”杜妗边答边看着薛白的地图,忽道:“这些名字,是在道政、常乐两坊置别宅的官员?”

“嗯。”

“杨慎矜、王焊、鲜于贲、卢铉……都是李林甫的人。”

“正想问你,这些人谁最有可能被东宫利用?”

杜妗没有马上回答,而是微微一笑,反问道:“你可知圣人为何倚重李林甫?”

薛白摇了摇头。

他初到这时代,还有太多事需要她帮忙剖析。

杜妗道:“长安人口众多,加上三门峡天险,漕粮难以运输,因此自高宗起,朝廷便常常往洛阳就食。”

薛白对此略有所知,高宗、武则天给人感觉就是喜欢跑洛阳,高宗改洛阳为东都、行两京制,武则天更是改东都为神都,迁都洛阳。

其中原因很多,有一点就是隋炀帝开凿大运河,使江南的粮食能够漕运到洛阳。

相比而言,李隆基似乎就没那么喜欢洛阳。

对此,杜妗用了一个字——惮。

“圣人惮幸东都,而李林甫知上意,以赋粟助漕、和籴法,使关中钱粮充足,自开元二十四年以后,圣人再未去过东都,御言‘朕不出长安且十年,海内无事’,以此为傲。”

薛白敏锐察觉到这里头大有文章,今夜时间不太充裕,他只能问道:“何为赋粟助漕、和籴法?”

“所谓‘赋粟助漕’,即向百姓多收田赋,弥补漕运不足带来的国库空虚。”

“就是多收税?”

“能收到税,也是李林甫的本事。”

如今杜妗身份一变,对索斗鸡的评价便稍稍有了些不同。

薛白点点头,知道收税之事说来简单,要办好却极不容易。

“所谓‘和籴法’,即在丰年时,朝廷以低价收购粮食储存,以备荒年。”杜妗道:“李林甫以此二法,数年间甚有成效,故而得圣人倚重。”

薛白皱了皱眉,意识到这两个办法看似让国库充裕了,长时间下去却会让整个国家与百姓越来越贫瘠。

说白了,无非是变着法地帮皇帝搞钱罢了。

交代了这个背景,杜妗才不慌不忙将话题引了回来。

“李林甫虽想废太子,但两边官员其实并非泾渭分明。譬如韦坚,他原本与李林甫交往甚厚,他主持修筑漕渠,使潼关西来的船只能直驶长安、每年漕运增加两百万石,此举得圣人欢心,有了取代李林甫的可能,转眼间,两人便由交游甚狎的密友变成了生死之敌。”

“就是说,韦坚也能为圣人搞钱,与李林甫有利则合、无利则分。”

“再说西北边军,虽然两任节度使都是东宫一系,但李林甫也曾遥领河西、陇右节度使,朝廷募兵以来,每年军费无数,皆由他筹措。因此陇右军亦有不少将领亲近李林甫。”

说着,杜妗指了指薛白地图上划出来的王焊的别宅。

“方才说了和籴法,王焊之兄王鉷,便是任这和市和籴使,协助李林甫主持和籴一事,此人与边军将领关系甚深。”

“因为提供军饷?”

“不。”杜妗道:“依军中习俗,戍边士卒六年一替,戍边时可免除租庸调。王鉷为给圣人敛财,取消了这免除租庸调的习俗。可有些边将为了遮掩战败,往往不登记士卒战死,因此这些士卒虽死,却并未销籍。王鉷将这些战死的士卒全视为逃避赋税,依籍补收租庸调,不少军户一次便被征收三十年的租庸调,弄得家破人亡。他却因此每年搜刮巨额财物入内库,极得圣人信任,青云直上,成为李林甫最得力的干将。”

杜媗皱眉道:“如此一来,他该与边军关系极差才对?”

“战死士卒的家属或许恨他入骨,边将中却有许多人与他有利益往来。年初,皇甫惟明入京,虽明知李林甫势大,犹决意除掉李林甫,便是因为查到此事。”杜妗道:“我听到他与太子陈情了。”

薛白明白了杜妗的意思。

当今的朝局,不是泾渭分明,你一派、我一派,势不两立。

圣人既要挥霍享受,又要当千古明君,所以需要有人敛财,也需要有人立功。

所以李林甫一系也好,东宫一系也罢,斗争之余,更重要的是一起为圣人敛财、立功,彼此之间其实是盘根错结的关系。

全看利益。

薛白提起笔,在地图上王焊的别宅点了个记号。

杜妗凑在他脑袋边看了看,伸手指了指杨慎矜的别宅。

“御史中丞杨慎矜,他出身弘农杨氏,乃隋炀帝之玄孙,家世显赫,以风采才干知名于世。是李林甫向来最为忌恨的一类人。”

杜媗又回想起那日在大理寺见到杨慎矜时的场景,微微蹙眉,感到有些不舒服。

薛白则问道:“为何忌恨?”

“再给你举个例子吧,圣人曾于勤政楼垂帘观乐舞,兵部侍郎卢绚不知御驾在,垂鞭按辔,过于楼下,风度翩翩,得圣人赞美。此事被李林甫得知,李林甫担心卢绚得圣人重用,遂出手构陷,将其贬出长安。”

“为何?”

“索斗鸡就是这么个人。”

薛白一时无言。

杜妗接着道:“杨慎矜本不是李林甫的人,但李林甫想要掌控御史台,曾打压过他,杨慎矜这才屈从于李林甫,但彼此间该会互相提防。”

薛白点点头,在地图上杨慎矜的别宅处也做了个记号。

杜媗提醒道:“你往后也得小心些。”

“咳咳。”

曲水在外面咳了两声。

~~

皎奴有些无力地拖着脚步走回厢房,听到了里面的对话。

“玉真公主内定王摩诘为状元?”杜妗道:“此事怕是杨钊造谣,便说张九皋,此人乃宰相张九龄之弟,于中宗景龙三年举明经及第,又岂会在开元九年与王摩诘一同应试?”

“各种情由真真假假,外人如何知晓。”杜媗道:“但薛白若想及第,确得有权贵举荐……”

皎奴进了屋坐下,听她们还在与薛白说着科举之事。

只坐了片刻,她脸色又是一变,狠狠剜了薛白一眼,重新往外走去。

待皎奴走远,屋内,杜媗有些迟疑着,开口道:“我并非是为京兆杜氏当说客,但思来想去,右相府恐非长久倚靠。你早晚需有个身份才能安身立命,薛灵虽无官身,但不知比你原本的身世如何?”

薛白道:“真要推测,我原本是官奴的可能性不低。”

“我更担心的是,你气度不似寻常人家子弟,能沦为官奴,恐是犯官之后,那十之六七与右相府有仇了。”杜媗道:“终究还是姓薛,你若不执着于马上找到父母家人,我认为暂时接受这身份、为自己谋份前程为好。否则,即便是助右相府找到太子死士,李林甫既不会封你官位,恐往后还要将罪责推于你。”

薛白笑了笑,应道:“我知道大姐是肺腑之言,不是为京兆杜家说话。”

“嗯,我们做的一切,求的不过是‘安身立命’四字,今日东宫给的条件确实不差。”杜妗道:“但难处在于,李林甫只怕不会轻易放过我们。眼下最紧要之事,在于如何应付他。”

“……”

待皎奴再回来,杜家两姐妹终于舍得起身,告辞而去。

“当”的一声,皎奴拿出匕首,插在薛白面前的桌案上,骂道:“你敢害我!”

“想必是那透花糍坏了。”薛白反问道:“可是谁逼你吃的?”

“休以为我不知你打的主意,为了支开我,你敢对我下药。”

“你如何猜想都行,但指责旁人需有证据。否则,到了右相面前你也是这般信口而言吗?”

“呵。我看你如何与右相交代。”

~~

次日一大早,吉温便到了平康坊右相府。

他躬身在堂上站定,屏风后,李林甫便问道:“你可查到薛白的身世了?”

“回禀右相,已有了些眉目。”吉温应道:“我让人调阅近半年来官奴买卖、以及美少年失踪案的卷宗,已有了线索,还在命人一一查访。”

“这是薛白那以卷宗排查办案的方法,你学得倒快。”

“哪能是他的方法?是古已有之的办法。”吉温赔笑道:“查此事,倒是另有一桩收获。”

“说。”

吉温道:“长安城的美少年失踪,似乎不是虢国夫人所为,据一少年所言,或可能是一个名为达奚盈盈的贵妇嫁祸于虢国夫人。”

“谁?”

“还不知是谁家妻妾。”

李林甫本是打算叱骂吉温,没想到听了这么一桩奇闻,咳了两下,才沉声道:“蠢材,尽在些无关紧要之事上瞎忙,东宫已查出薛白之身世。”

“这?”吉温大为惊讶,道:“岂有可能?”

已有美婢出了屏风,将一纸消息丢在吉温面前。

吉温看过之后,想了想道:“可见薛白与杜有邻必是叛了右相、转投东宫了,当给他们一个教训才是,吉温愿再查柳勣一案。”

李林甫不说话。

“右相。”吉温又道:“东宫如此拉拢薛白,他岂还能为右相尽心做事?”

正在此时,管事苍壁到了堂门外,禀道:“阿郎,薛白到了。”

吉温转头看去,见薛白进了堂,不由冷笑,迫不及待道:“听闻你找到家世了,可喜可贺。”

“右相。”

薛白并不理会,向李林甫行了叉手礼,道:“我今日正是想向右相禀报此事,可见我已经离那些东宫死士很近了,李亨才会狗急跳墙,慌忙之中拉拢于我。”

吉温张了张嘴,想要说话,却又愣住了。

他方才就意识到,接受东宫的条件才是对薛白最有利的,却没想到薛白转眼又把东宫卖了。

屏风后,李林甫的语气似乎没方才那般冷峻了,问道:“这般说来,你并非薛灵之子?”

“我不信有这般巧的事。”薛白应道:“我认为,东宫死士就藏在道政、常乐两坊,有几处我无权搜查的别宅之中,请右相遣兵搜捕。”

也许是这个回答大大地出乎了李林甫的意料,屏风后久久没有动静。

薛白于是补充道:“东宫蓄养之死士皆悍徒,恐有数十人之多,恐怕得调动十六卫中的精锐。”

李林甫向人吩咐道:“带郭千里来。”

“喏。”

“薛白,老实回答本相,河东薛氏、平阳郡公之后,如此身世,你可动心?”

“此必为李亨挑拨我与右相之计。”薛白应道:“我虽失忆,但哪怕出身微末,也只愿找回自己的亲生父母,而非攀附高门,认旁人作父。”

“好,有志气。”

李林甫闻言,慢腾腾拍了三下手掌。

其后,他说了一句让薛白、吉温都大为诧异的话。

“你啊,终究得有个身份,尽快找到家人,到时让你父亲带上聘礼到相府来一趟吧。”

薛白一愣,终于转头看向了侧壁上那个小窗。

隐隐地,他能听到些窸窸窣窣的声音,似乎还有很轻的脚步声,有人跑远了。

短暂的错愕之后,他迅速反应过来,高声道:“谢右相恩典!”

吉温呆住了。

他此时才想明白,东宫对薛白的拉拢,也成了右相对薛白的考验,薛白经受住了,才得了如此大的奖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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右骁卫衙署后方的校场上,田神功、田神玉兄弟二人正坐在檐下,看着积雪发呆。

这是他们练箭的间隙。

“我咋觉得我们在这十六卫中出不了头呢。”田神玉开口道:“这长安城是论资排辈的地方,哪有我们乡下人冒头的机会?”

田神功道:“那你说咋办?”

“到边军去!”田神玉目露向往,连声音都大了许多,道:“边军才是出人头地的地方,我听说藩镇的军饷高三倍都不止,打契丹人一次都是几万的俘虏,将士们自己卖了换钱,好不快活?!”

田神功摇了摇头,道:“脑袋别在裤腰带上,没什么好的。”

“哥。”

“二郎啊,娘临走前要我顾好你。”田神功道:“到边军去拿性命换前程,你要有个好歹,我到下面见了娘,咋说?”

田神玉大咧咧道:“以我们兄弟俩的能耐,能出啥子好歹?”

田神功不应,闷声闷气的。

田神玉又捅了他一下,道:“那天,西郊别业那俩,陇右老兵吧?你看他们过的,各娶两个婆娘,还有婢女,那么大屋子住着。但论本事,他们比得了咱兄弟吗?”

“本事再大,还不是撂了?”

“我是说,我们到边军去,才能干番大事。”田神玉道:“我作梦都想到边军去,都说边军才是长征健儿,长安禁卫都是样子货。”

田神功反手便给了弟弟脑门上一巴掌,道:“我只想把俸禄攒下来给你说门亲事,什么健儿不健儿的我不管。”

“哥,你看你那出息。”

说话间,有人冲这边喊道:“田神功,有人找!”

田神功转头看去,有些迷茫地挠头自语道:“谁能找我?我在长安一个认识的也没有。”

兄弟二人拿起弓箭,往校场边走去,便见到一个少年郎君带着婢女站在辕门处。

“我咋觉得他怪面熟的?”田神玉嘀咕道。

“右相府的人。”田神功小声道:“莫不是相府的公子。”

“哦,想起来了。”

待兄弟二人近前,薛白便拿出右相府的信物,笑问道:“壮士可还记得我?”

“记得,记得。”田神功连忙笑道:“当不得郎君称壮士。”

“郎君可还记得我?”田神玉道:“我赶马差点便追上了那马车,哦,我是我哥的弟弟,神玉,田神玉,郎君叫我田二就行。”

这一说薛白便想起来了,道:“如此说来,当日擒贼,若非你们兄弟,还真拿不到那贼人。可得了封赏?”

“哪有什么封赏?”田神玉嘴快,已抱怨了出来。

田神功连忙笑道:“都是为朝廷办事,该的,该的。”

薛白知道,李林甫做事是这样的,至少他这些时日来就没见李林甫赏过谁,吉温也好、杨钊也罢,做不好便动辄挨骂,做得好了却也没甚好处。

他有心为田家兄弟在右相府讨要封赏,此时却耐着性子先不多说,以免万一办不妥,反教人失望。

此时薛白便只说借调田家兄弟办些事,田家兄弟很是热忱,乐呵呵地应了。

“好咧,能随郎君办事,万一是个机会呢?”

“不是机会也成。”田神功连忙圆场,道:“长长见识也好。”

~~

“那日我们拿到的那陇右老兵名叫姜卯,他还有个兄弟叫姜亥,想必就是驾车逃的那个。兄弟俩都是开元二十六年陇右募兵,天宝元年回的长安。我查了他们的兵册,查到几个与他们同一年回长安的陇右老兵,请你们随我一道前去拜访。”

“好咧。”

其后两日,薛白便带着田氏兄弟去走访了一些长安城中的陇右老兵,却是一无所获。

唯一的收获是,他在李林甫面前为田氏兄弟请了功劳,分别给他们在右骁卫讨了个队正、副队正并一些赏钱。

理由是,倘若真找到了姜亥,或是太子蓄养的陇右兵士,还需要这样有真本事的人来擒拿。

薛白用的却是个笨办法,每天就是翻姜卯、姜亥在陇右军中所登记的一切卷宗。

吉温对这办法不屑一顾,薛白却认为刑讯得到的有可能是假消息,卷宗之间的蛛丝马迹却是抹不掉。

“……”

“我们今日拜坊的这人名叫郭伯达,人称郭大,陇右临洮军,刀盾手。看起来与姜卯毫无接触,但在开元二十六年、二十七年、二十九年都与姜卯、姜亥兄弟参加过同一场战事,且在同一年回乡,他们有可能认识。”

马蹄哒哒,走过长安城的街道,最后在长安县南边的丰安坊停下来。

薛白依照兵册上的地址找人问了,叩响了郭伯达家的门环。

好一会儿,门被打开来,却是一个七八岁的女孩带着个五六岁的男孩站在那,抬着头问道:“你们找谁?”

“郭大在吗?”

“阿爷!”小女孩回过头,大喊了一声。

又等了一会,有中年汉子柱着柺杖,一瘸一拐地从后院走了出来,看向薛白,问道:“郎君何事?”

薛白当即显出个笑容来,道:“我叫薛白,想打听些陇右军中旧事,不知是否方便?”

郭伯达愣了一下,指了指大堂,道:“里面坐吧……你们,去给客人倒杯水来。”

“不必客气。”

薛白拿出个酒囊,递给郭伯达。

郭伯达闻了闻,“嚯”地一声,笑道:“葡萄酒,郎君有心了。”

他的一双儿女已捧着碗出来,他们便在桌上摆上了碗,斟上酒。

田神功兄弟咧嘴笑了笑,也不客气,端起来便喝。

薛白倒是不喝,因为酒量不好。皎奴更是不会喝这种平民人家的东西,冷着脸站在他身后。

“小郎君想打听什么?问吧。”郭伯达一碗酒下肚,拍了拍膝盖,道:“陇右就那点打打杀杀的破事。”

“不知你可识得姜卯、姜亥兄弟?”

“不认得。”郭伯达摇了摇头。

薛白道:“他们是河源军,驻地在鄯州城西一百二十里。”

郭伯达道:“我是临洮军,驻地就在鄯州城。”

“我查了你们的履历,开元二十六年,你们曾在青海西遇敌。”

“开元二十六年。”郭伯达轻声念叨着,点点头,昂然道:“那年,吐蕃大举入寇,我们随崔节帅自凉州南深入吐蕃界二千余里,与贼相遇,大破之,斩首二千余级!那是我从军的第一场大战,两颗人头……得了两颗贼头。”

“好汉子!”

田神玉不禁举起碗,敬了郭伯达一杯。

薛白道:“同样是这一年三月,姜卯、姜亥兄弟在鄯州都督杜希望麾下,随杜希望穿过祁连山孔道,攻陷了祁连山南的吐蕃新城。”

“这一战我亦去了,当时我随王将军绕过祁连山支援杜都督!”郭伯达拍了拍胸膛,道:“这般说来,我很有可能见过你说的姜氏兄弟。”

“同年七月,杜希望夺吐蕃河桥、筑盐泉城,蕃军三万人来攻,王忠嗣率部冲锋,所向披靡,杀数百人,蕃军震动,杜希望趁机发动总攻,蕃军大败。这一战,他们在,你也在。”

“姓姜?”

郭伯达目露回忆之色,一时却还是想不起来。

薛白道:“开元二十七年,吐蕃进攻白水军和安人军,临洮军、河源军皆出兵支援,大败吐蕃。”

“那一战人太多了,想不起来我见过河源军的姜氏兄弟。”

“开元二十九年,石堡城一战?”

这一战,薛白能找到的履历也很少,只知道当时的主帅是盖嘉运,而郭伯达所在的临洮军没有及时赶到,石堡城失守。

郭伯达摇了摇头,语气有些低落下来,道:“那一战太乱了,不记得了。”

他不太爱提石堡城一战。

薛白也不勉强,问道:“那到了天宝元年,河源军使王难得一枪挑落吐蕃赞普之子于阵前。”

“见了!”

一提到这一战,郭伯达振奋不已,猛地将手中酒碗放下,酒洒了满身都是。

“这一战我亲眼所见,吐蕃赞普之子自恃勇健,骑高头大马,出列叫战。王将军迎战而出,骑白马,持长枪,突到近前,一枪便将敌将挑落马下,好不威风!”

田氏兄弟听了,不由悠然神往,酒也忘了喝。

薛白道:“姜氏兄弟就是在那一年随王将军回长安献俘。”

“我也是那年腿上受了伤,返回长安……啊。”

郭伯达忽然想起了姜卯、姜亥是谁。

他瞪大了眼,喃喃道:“河源军王将军麾下,姜氏兄弟?”

薛白问道:“想起来了?”

郭伯达道:“一说随王将军回长安献俘我便想起来了,我见过那兄弟二人!他们长得都高大健硕,哥哥是用箭的好手,脸上有麻子,手长过膝。弟弟是刀盾手,嘴唇被劈过一刀,看起来一直在咧嘴笑,对吧?我说呢,我一直以为他们姓王。”

“该是他们。”

“我看郎君不是凡人,打听他们,可是想招揽他们?”

薛白点了点头。

郭伯达大喜,道:“这长安官场势利,不看本事,只看门路。郎君能赏识我们陇右军汉,我也跟着觉得有光彩。”

薛白道:“只是听过他们大名,知他们战功,却不知去哪找他们。”

“他们是军中人人敬佩的猛卒,我结交不上,但我的队头老武与他们交情不错。”

“敢问这老武在何处?”

“在金吾卫当差,任巡街使哩……”

~~

薛白出了郭伯达宅子,抬起头,看着天空。

“娘的,边军才出人物。”田神玉出来,忍不住感慨道:“长征健儿是真能杀敌的汉子,啧啧,帐里攒那许多头颅。”

“是啊。”

薛白应了,叹息一声,吐出一口白气。

他这一查,只翻了几个陇右军的小卒,已翻出那一场场战,翻出了杜希望、王忠嗣、王难得等将领。

若要再继续查下去,还得牵扯多少人?

他不知道。

但大唐的权争与倾轧早就开始了,不为他而改变。

“走吧,找老武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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